时光
文/吴佳骏
隆冬的一个下午,我跟随母亲走在一条荒寂的土地上。我们要去另一个村子,看望我那病重的大舅。母亲手里提着一篮子水果——有香蕉和葡萄,桂圆和蜜柚。我主动提出帮母亲提篮子,被她拒绝了。只有亲自提,她的心才是踏实的。我明白,这篮子里装着的除了水果,还有一份祈祷和祝福。
郊野的一切都静寂着。路两边的不少树都光着枝杈,硬硬地刺向灰澹的天幕。或许是天太冷,田地里不见有劳动的人影。唯有两只鸟雀停在左前方的一棵倾斜的柏树上,交头接耳地谈论着一些关于这个冬天的话题。看它们那严肃的模样,俨然两个自然界的哲学家在做着天问般的沉思。
我和母亲谁都没有说一句话。我们就那样缓缓地走着,耳边依稀听到远处的风响。我总觉得那风响是从我大舅的喉管里发出的苟延残喘的声音,在整个旷野上空回荡。这声响比冬天更冷,也更具感染力和破坏力——它至少严重扰乱了我母亲内心的宁静和宁静的晚景。
我不记得到底有多久没去过大舅家了。这些年来,很多亲戚我都疏于联络和走动。是没时间吗?也不全是。我每天都起早睡晚,把自己搞得像个旋转的陀螺,一副意气风发的派头。可一旦旋转的陀螺停下来,我又会感到十足的空虚。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都在忙些啥,我的时间都去了哪儿。有时候,遇到逢年过节,心里也会想到给亲戚打个电话,问候寒暄几句。但念头刚起,忽又忘记——像冬风里的一片树叶,原本想寻找春天,却转瞬恋上了飘零。
大舅的房子还是那么简陋,跟我记忆中的丝毫不差。时间可以改变许多事情,时间又会定格许多事情。他家的那几根梁柱上,照旧挂满了蜘蛛网;院坝里的石板上,照旧铺满了青苔。尤其那堵泛黄而粗粝的土墙,照旧稳固地歪斜着——任凭夜风吹了几十年,也没能将墙体扶正。
母亲一进门,还没放下篮子就哭。大舅躺在床上孤苦伶仃的样子,使她的情感防线彻底崩溃。母亲靠近床沿,抓起大舅枯瘦如柴的手指,宛如抓起自己的几根肋骨。他们身上的痛是一体的——大舅的衰老也是母亲的衰老——他们是同一棵树上的两个果实。我呆在旁边,默坐着,心里五味杂陈。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坐在树下望着树上的果实遥想成熟的秋天。
然而,这毕竟是冬季。我的大舅早已度过了他人生的金秋,正在经受寒冬的考验。我和母亲都希望他能平安过冬。大舅已经形销骨立,嘴巴不再能开口说话,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认识了。母亲轻声地喊他的名字,他没有任何回应,似乎他已经从记忆里将这个妹妹清除干净了——这个尘世对他来说,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都是幻影。他像冬天的雾霭,游离在空气中,最终形成一层薄薄的膜,把自己隔离起来,试图团住体内那最后的一丝温度。
母亲想帮帮大舅,吩咐我去烧点热水来给大舅烫脚。我去屋外搂了一捆干柴进到灶房,却找不到一根可以划燃的火柴——那盒放在灶沿上的火柴已被从房顶漏下的雨水湿透。我坐在灶门前,望着灶间冷却的灰烬发出失望的叹息。俄顷,我猛然想起,大舅好几天都没吃东西了——他的体内只剩下饥饿和病痛——他今生最大的财富,便是他那一世的贫穷。
想到这,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我起身从灶房走到外面去,天色愈加黯淡了。寒气陡升,我看见那寒气积聚在院子周围的荒草上,也积聚在屋顶的青瓦上,积聚在大舅那苍白的脸庞上、眉毛上、眼珠上、嘴唇上、耳朵上、牙齿上、心脏上、呼吸上、意念上、挣扎上、纠结上、孤寂上、落寞上、凋零上、残损上、尖锐上、黑暗上、凄凉上、疼痛上、分割上、碎裂上、幻灭上、福祉上、极乐上、超度上、涅槃上、天堂上……
就这样,我看见寒冷缓慢地快速地结束了一个冬季和一个人的剩余时光。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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