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岳汉】

老汉没见过远进党党魁皮塔。但是我见过皮塔手下的"头马"，曼谷唐人街的远进党（或称"前进党"）议员，小明。

那时候，正好是大选，远进党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到处花车游街，四处记者采访。于是我们约了小明。

小明是华人，在复旦大学读书，在动不动藤校毕业的远进党里，算是一个难得的"知华派"--而且这兄弟会讲中文，采访起来方便。

那天，小明准时来了，穿着一身橘色的制服。大家坐下来，开始聊党的政策、口号、理念。

从中国视角来看，远进党属于亲美政党，但是按照国际标准，他们应该算是"亚洲黄皮白左"，提出的政策，一个比一个刺激：色情合法化，赌博合法化，电子烟合法化，私人酿酒合法化……唯一没有合法化的是大麻--但那并不是因为他们不认同大麻，只是因为不喜欢自豪党的阿努廷。

为啥合法化？小明说，这是自由，是人权，是对性工作者人格与生存权的肯定。而且能给泰国人民赚到钱。

"只要对人民好的，我们都会去做。"

8月7日，泰国远进党前任党魁皮塔前往曼谷宪法法院聆听判决美联社

随着采访的深入，气氛逐渐热血了起来。必须要承认，作为一个青年激进反对党，远进党的口号和理念，非常热血、非常正义，朗朗上口，激动人心。我作为一个对他们有点偏见的中国小记者，尚且听得有点热血上头；一般泰国青年听了，肯定恨不得当场揭竿而起，将橙色的旗帜插遍暹罗的每一个角落。

泰国经济为啥不好？

"泰国腐朽落后的垄断资本，与专制权力相互勾结，窒息了泰国人民的创造力，断送了泰国的前途！"

"全泰国只有五家酒厂，一家免税店，为什么，就是因为腐朽的统治阶级将垄断特权出卖给了几个财阀家族，让他们可以像打开印钞机一样赚钱！这些财阀控制国家经济命脉，一般老百姓的生死攥在他们掌中，这样下去，泰国有什么前途？"

谈到泰国征兵制：

"你们觉得泰国征兵可笑吗？我们看了，却欲哭无泪！"

"一个贫困之家，只有一个男人微薄的工资撑着，他万一被抽中征兵，一家老小谁来照顾？泰国母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被编入军队，整天不是给长官洗内裤，就是给老兵当沙包--这样的军队、这样的士兵，怎么能够去保家卫国？"

谈到提升社会福利：

"一个孤寡老人，一个月600泰铢，能够买什么？一个大学毕业生，一个月15K泰铢的工资，活得怎么会有尊严？"

"人民生活没有保障，生命没有尊严，国家又怎么会有未来，民族怎么会有希望？"

那么，钱从哪来呢？

"泰国统治者和财阀不思进取，给日本车企打了几十年工，现在一个自主品牌都没有，泰国永远是打工仔，仰人鼻息，永无出头之日！"

"我们泰国人不够聪明吗？没有技术吗？并不是！我们要创造自己的汽车产业，修建自主技术的高铁，不依赖任何人，不被任何人绑架，钱要赚，本事也要学，将泰国变成一个世界制造业的新高地！"

"有了产业，就有了钱，再加上色情业和博彩业的税收，福利的钱不就有了吗？"

小明的回答，让我听得时而热血沸腾，时而哭笑不得。虽然有些地方明显过于理想化，但依旧散发着变革国家的冲动、改天换地的热情，就像是见到了1900年的同盟会、1920年的大学生，让我有些恍然。要是我是泰国人，再年轻个15岁，估计当场就要向小明申请入党了。

泰国远进党支持者泰国网

当然，冷静下来想想，热血激昂的口号之下，有很多站不住脚的药方。比如，泰国能够凭借自身力量打造新能源产业、兴建高铁，就有些天方夜谭。通过博彩业税收来扶助穷人的想法，也效果可疑。

最要命的地方，还是国际关系和君主制问题。君主制问题，他无法回答，我也就没再追问--毕竟大家心照不宣，高压线，还是躲开为妙。

国际关系方面，远进党是出了名的亲美派，经常把巴育军政府和中国放一块"反帝反封"，对中泰关系和两国经贸往来都有过一些不怀好意的言论。我试探地问小明--贵党如若执政，对中泰关系有何安排？坊间传你们亲美排华，执政之后会靠近西方，疏远中国，不知阁下有何回应？

我本以为小明会说点场面话，糊弄过去。结果，他沉默了。

他居然沉默了！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他才艰难地开口，吞吞吐吐地说：

"我们只能说……所有对泰国人民……有好处的政策，我们都会去做。"

我敬佩他的坦诚。但我也确定了，这个政党，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亲美政党，掩饰都不想掩饰那种。

那次采访之后，我对远进党有了更直观的认识，也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情。我真诚地被他们的理想所打动，为他们的理念而振奋，他们说了我明白却不敢说的话，做了我们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我羡慕他们，也嫉妒他们。我隐隐感到，泰国的民意，将会不可逆转地倒向远进党。

但是，我又无法接受他们的立场，无法将自己与他们混为一谈。我本能地感到，他们上台后中泰关系必然将会面临一场灾难，那不仅是我的民族认同，也事关着我作为华侨在泰国的切身利益。

况且，他们的口号和政策中，充满了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以及天马行空的民粹幻梦。说来过瘾罢了，真要实行，多半是要翻车的。

泰国前总理他信美联社

后来，远进党终究玩不过老谋深算的他信，总理梦碎。又过了很久，这个政党开始抨击中国资本，批评中国产品冲击了泰国经济。在一个声讨中国经济殖民的油管专题片上，我又看见了小明的脸。他以一个华人的面孔，在镜头前侃侃而谈，数落着中国企业对泰国经济"吃干抹净"的种种事迹。

我心想，远进党，不愧是远进党。

你会为之感动，为之激愤，你会承认他们在泰国民众之中民心所归的现实。但是作为一个在泰中国人，你永远不可能，和他们真正地站在一起。

8月7日，泰国远进党前任党魁皮塔（中）在位于曼谷的远进党总部参加新闻发布会。新华社

如今，远进党已经完了。政党被解散，包括皮塔在内的几名核心，被逐出政坛，十年内不得参政。名单里，没有包括小明。

这个话题，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似乎怎么说都不太对劲，而且很容易引向某种指桑骂槐的骂战。但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远进党不会消失，只会换一个名字，卷土重来。带着他们激动人心的口号，带着他们一厢情愿的理想，带着他们幼稚而直白的信念，一次又一次重复他们的故事。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然后呢？天知道。

无论如何，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