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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之又玄

文/张世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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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道很堵，野狼骑着他的“野狼-125”摩托车刚一转弯，一眼瞟见太空火锅城的大堂领班素芳扶了个蔫不拉几的老头儿。那老头浓眉倒挂，腮帮尖削似猴，一脸的阴郁。野狼觉得蹊跷，想喊素芳，可这当口，前面的车动了，拉开他一大截，后面的司机骂了他一声，他没顾上喊素芳便跟上

去了。

野狼毕竟是野狼，尽管这城里第一代摩托车手剩下没几人了，但他仍偏爱这玩命的活儿。这一是为壮阳刚之气。他瘦，像条下了市的茄子，可一旦罩上头盔，让风把蝙蝠衫鼓起，特雄势；二是可捎带漂亮女孩子。公鸡搭母鸡，满城里兜风，特潇洒。“太空火锅城”的素芳、古小琴、薛米丽等几位小姐，都是他后座上的常客。还有一个作用，就是打探马路新闻。他骑车八方转，哪里汽车开上人行道撞翻凉粉摊位啦，哪家舞厅跳贴面舞挨舞伴掏了兜啦，哪个派出所反被小偷撬了门啦……从朝天门吹到沙坪坝，从杨家坪吹到两路口，吹得白泡子翻，不歇一口气。在“太空火锅城”，这位仁兄的职责是调味师，食客都夸他一调口味，二调耳目，高！今天他吹的新闻悬吊吊的，关于素芳和那个怪老头。地点：大转盘；时间：早晨七点半。

“我想那老头是挨汽车撞了。”古小琴说，“素芳家在农村，穷，但去年安徽发大水，她还捐了二十元钱。”卫鸣在一旁打趣说：“古小姐，你该写篇稿子，给晚报寄去，表彰素芳救死扶伤的精神，一来赚点稿费，二来为我们俞老板捞个面子。”卫鸣这话是含着揶揄的，但俞生没计较，尽量往好处想。在他心目中，素芳不但富有同情心，还挺有心计——有回一伙打滚青年来店里大吃一顿，到付账时突然吵起来，相互拳脚相见，追打着一溜烟逃了。事后俞生逮住这群人当中的一个，要他付账，那人矢口否认，说一辈子没跨进‘太空’的门槛。俞生急得无可奈何，正在这当口，有人伸出指头按响录音机，播出那天吃喝打闹的全部实况。是谁多了这么个心眼呢？是素芳。

想到这一层，俞生同意卫鸣的建议，吩咐说：“薛米丽，你笔下来得，你协助小琴把稿子写出来。”“莫慌！”薛米丽正看晚报，“你们听好了，‘虎骨酒当啷落地，大街上骗术翻新’。报上说，一老妪买菜归家，忽遇一青年向她撞来，青年手中酒瓶坠地，言说是虎青酒，强向老妪勒索五十元。”话音未落，野狼道：“这事不稀奇，我在菜园坝碰见一少妇向人讨钱，她怀抱婴儿，口口声声皮包丢了，回家无钱买车票，可怜兮兮的，朝她丢钱的人不少。但过了两天，我又见那少妇乞讨，讲的仍是那些话。”“懒婆娘，骗子。”古小琴骂道。这时一向机敏的薛米丽突发奇想说：“素芳会不会上人家的当？”“野狼！”卫鸣忽然有所发现叫道，他神色亢奋，眼珠子化着利刃直朝野狼的蔫茄子脸上戳去：“你见素芳是她搀住老头还是老头搀住她？”“好像是……”“老头脸色可阴沉？”“阴沉。”“可是一对扫帚眉、猴腮脸？”“是的。”“这就对了，一副奸相。”他把茶盅往桌上一搁，一声震得火锅汤四溅，断言道：“这是一桩诈骗案，素芳遇到麻烦了！”接着他作了一番分析，说案情同虎骨酒案相类似，那老头想敲素芳的钱，而素芳囊中空空，就只得随别人走。卫经理的分析句句在理，众人不得不服。这正是，一碧晴空忽起阴云，刚才还说写表扬稿，眨眼间便同骗子有了瓜葛，形势变化太快。

“你，野狼，”他命令道，略微瞄了俞生一眼，没把他放在眼中。“有你，薛米丽，一齐骑上摩托，赶快去报案，拿住那个骗子，救出素芳。”

22

大转盘街道办事处的张同志也是个筋骨人，长脸，会让人想到丝瓜。他第一眼瞧见野狼下车，戴着头盔，身后又跟了个时髦女郎，有点虚火。直到进了门，取下头盔，见是一张蔫茄子样的脸，这才有了不过尔尔的感觉，心想这家伙跟自己半斤八两，接待起来也就潇洒自在，随和多了。

“二位可是来找一位女同志的？”张同志先发话。薛米丽很是惊奇，心想卫鸣真有孔明之才，料事如神，忙说：“是的是的，20来岁，短发，圆脸，叫素芳。”“叫啥不清楚，是个老骗子盯上了她。”“请问同志，”野狼迫不及待地问，“老骗子是不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扫帚眉，猴子脸，阴沉沉的。”这话把“丝瓜”给逗乐了，“其实我也没亲眼见那家伙，是联防告知的。”说着他向野狼敬了一根烟，野狼这时才想起少了什么手续，连忙掏出包“红塔山”往桌上一丢，拉上热烙劲儿，连称呼也变了，“哥子有空到我们‘太空’坐坐，检查工作嘛，自助餐，附带卡拉OK，兄弟我开了。”“一定，一定。”“丝瓜”说。一旁晾着的薛米丽不耐烦地用手拐戳戳野狼，叫他少扯偏风，扭脸对张同志说：“您刚才说您没见过那个男的，女的呢？”“也没见。这样吧，你二位稍候，我挂个电话去联防，叫把人带来，还有那条金项链。”薛来丽同野狼一听都蒙了，同声道：“金项链？”“假家伙。”张同志双手一摊，“都怪你们那位叫素芳的贪财，不然哪会出这等丑。”说毕出门打电话去了。

出丑？贪财？薛米丽如堕五里雾中。她走近野狼：“你说一个人能一面给灾区捐款，又一面绿起眼睛想填满自家口袋，有这样的两面人吗？”她激动着，脸红红的，抹了唇膏的嘴皮一鼓一鼓的，有一种挡不住的诱惑。野狼傻愣着眼儿发呆，没听清她问的什么话。她生气了，却又奈何他不得。她知道野狼就这毛病，一见有姿色的女人就走神。“喂，野狼，又想谁啦？你的素芳给人拐跑了，还不着急？”“她跑了还有你哩。再说她不是在联防吗？不着急，人找着了就行。”他坐着，薛米丽站着，离得太近，冷不丁儿他抓过她的手，“波”一声印了个吻。凑巧这时候张同志出现在门口，想退已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进屋来，说是电话占线，随即一咧嘴，丝瓜脸古怪地笑笑：“你们那位女同志呀，”他叹息着，接下来讲起早晨发生的事：

“天刚开亮口，路上有个精致的红丝绒小盒跳进她眼里，她伸手去捡。刚一弯腰，另一只手伸了过来。‘哇，金项链！’那人说，是位蔫儿巴几的老头。他四下看看，神色诡秘地对你们那位女同志说，‘莫喊，二一添作五，各家一半。’你们那位女同志心跳得慌，打开小盒瞄了一眼，里面装的是一条金晃晃的项链，还有张发票，四千块！她惊呆了，紧张得要命，活像捧了块烙铁。想丢，可又感觉胸窝子里伸出手爪。‘你带钱了吗？’这时那老头问。她摇头。老头又问：‘这项链是你拿还是我拿？我拿着，你就跟我走，我回家拿两千给你。要是你拿，你就给我两千，要不一千块也行。再不然就给样值钱的东西。飞来之财，我不计较，总之得快，快！’后来……”他停了一会儿，长叹一声，“你们那位同志呀！眼睛被那金晃晃的东西晃花了，心里生出爪爪，她想随老头走，又怕挨黑整，连忙抹下手上的金戒指，递给老头，老头把金项链往她手中一塞就开溜。正巧这时几个联防队员走来了。原来，那老家伙多次在转盘一带干这买卖，小红盒里装的是几块钱一条的假玩意儿。”

“素芳呵素芳！”薛米丽替她捏了把汗。她担忧着，诅咒着，告别张同志，去找联防。她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把野狼抱得紧紧的。她想：野狼纵使花哨，毕竟表里如一，是个实实在在的人。你素芳空有好名声，行为却如此卑下，是个虚假的人，伪君子、两面人，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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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街道办事处的张同志大驾光临。“太空火锅城”豪华气派，树大招风，平日间方方面面的关照是少不了的。从月初到月尾，店里固定张桌子作应酬之用，来的都是客，上宾款待，菜拣贵的点，钱却不用掏。人家公务在身，来此小憩也是工作需要。临走，俞老板还满脸堆笑，往客人手里塞了两包“红塔山”。遇逢女的，对店子特别厚爱，吃完了还要从挎包里取出个大盅盅，将野狼调的火锅汤舀上一大盅，边走边咂嘴，学着广告里的嗲声嗲气：“味道好极了。”每每这时，最得意的是调味师野狼，一张蔫茄子脸格外光鲜，最沮丧的是俞生老板，面笑心苦。

实话说，街道的张同志还是头回来。今天他一摇一摇地拖着副长吊吊的身子来到“太空”，这一是应野狼老弟之邀，二来是告知“你们那位同志”的消息的。他只能这么称呼，不能叫素芳，他没打过照面，只是听说的。上午说得活灵活现的，说捡金项链那女的就是素芳，结果一见面才知是张冠李戴，害得野狼拉着薛米丽跑了趟空路。这会儿他谨慎了，说你们俞老板寻人心切，特来提供一个情况：上午9点多钟，街道上接待了一位老兵，年龄接近60，也是扫帚眉、猴腮脸。老兵回乡找了个年轻堂客，也是圆脸短头发，据说也是在火锅馆当丘二。他这一说，在座的人眼都亮了，认定老兵那堂客是素芳无疑。可张同志讲得很谦虚，说仅是提供诸位作个参考，看是不是“你们那位同志”。

眼下是午后4点15分，素芳失踪快9个小时了。张同志此时已进入“主题”，夹了片毛肚一涮一涮的，火锅汤直冒泡儿。野狼正在为他调味。两颗头都向着那片毛肚，一张丝瓜脸，一张蔫茄子脸，薛小姐忍不住笑出声来。“还笑，素芳都给人带走了。”说话的是古小琴，眼泪哗哗的。她回忆说，素芳曾对她说过心里话，说她想嫁个有钱的男人，老头也无所谓，老头心好，总比野狼那种花花公子靠得住。古小琴的话钻进野狼耳朵，他没吭声，女人嘛，桌上的小菜，端去端来寻常得很，打心里说，他对素芳出走并无感伤，他想得倒是钱。他对张同志道：“伙计，那老兵可是个阔佬？“看样子很阔，手上的戒指镶的是真正的南非钻石。”这句话被卫鸣听见，就像划了根火柴，把这位大堂经理心窝里的火引燃了，他叫了声野狼兄弟，说：“我们哥儿俩连个手，去放老兵的血，让他出资，开一家太空火锅分店如何？”“不，干脆叫‘正宗太空火锅’，或者就叫‘卫鸣火锅’，味道的味，明堂的明。”俞生话里有话地说。单纯的古小琴没听出其中奥秘，天真地建议道：“我看叫阿里山火锅，把我们重庆火锅推到全世界去。”“这个点子好。”薛米丽激动起来：“不管办到哪里，招牌通通叫‘太空火锅城连锁店’，气派，有现代感。”野狼抓起一瓶啤酒直往嘴里灌，脸红筋胀的接着腔，“而且，俞老板仍旧是我们的总老板，总发财！”“扯淡。”俞生熊了野狼一句，但没较真，他也挺兴奋：“我看我同那老兵合资，他的股份多，由他当董事长，也就是总老板，素芳做老板娘。”“素芳真走运！”薛米丽羡慕得口水都流出来了，忙抽了片纸巾揩掉，“素芳这一嫁，把我们‘太空’所有的伙计都‘嫁’出去啰。”野狼乘着酒兴，指手画脚起来：“米丽你去巴黎最合适，小琴去东京，卫经理去大洋洲，俞老板就坐镇重庆，我嘛，就给五大洲的太空分店当总调味师。我那辆破摩托就去一边吧，买架飞机，一会儿欧洲，一会儿美洲，一会儿非洲，当然根还是我们亚洲，我们亚洲……”他兴奋已极，后面的话不是说而是唱，满屋子人都醉醺醺的，大声武气地齐唱：“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

癫狂中的诸君遗忘了一个人，就是大转盘的张同志，“众人皆醉我独醒”，他吃得辣乎辣乎，汗流浃背，又夹了片毛肚在油汤里一涮一涮，他专爱吃毛肚。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拿起听筒：“是我，我姓张……什么，人贩子……那老兵！”

24

电话是转盘街道打来的，找张同志，说是那个自称台湾老兵的家伙是冒牌货，真实身份是拐卖妇女的惯犯。电话说，张同志下午离开转盘不久，上面就来了通知，现刻人贩子不知去向，不知是在朝天门上了轮船，还是在菜园坝上了火车。电话强调，案情严重，人犯正在缉拿中。

悬了！素芳这下落在人贩子手里，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凶多吉少。”一向敏感的薛米丽把腿一拍，“我看是坐火车，不可能坐船。船慢，一路转换的地方又少。坐火车不同，往菜园坝人堆里一钻，鬼知道是下贵州上成都还是去襄樊？”“去贵州的可能性不大，那边穷，贵州山的女娃儿还遭拐出去卖哩！卖到河南河北，北方缺女人。”古小琴说话实在，没想到她这话被吊甩甩的野狼接了过去，嬉笑着说：“缺得两兄弟娶一个婆娘。”

俞生是个正派人，对野狼拿这么严肃的事情开玩笑很是反感，这时，他突然想到应该亲自去一趟大转盘街道办事处，吩咐野狼开车，随后拿上头盔，跟大家打声招呼，出门走了。

屋里剩下卫鸣同二位小姐，六只眼睛忽闪，心里沉甸甸的。

“素芳是个有心计的人。”卫鸣说，“要说她轻容易跟人走，扯根谷草绾个圈圈给卖了，我不信。”“不信的事多着呢。耳朵认字，眼睛看得穿墙壁，你信不？”薛米丽说，“一个农村丫头，竟能把女研究生骗去卖了，你信不？”“薛姐是对的。”古小琴附和说，“你卫经理不是说那老家伙尖嘴猴腮一脸奸相吗？素芳一个弱女子能对付得了？老家伙一定是拿什么药面面抖在茶盅里，让素芳喝，产生迷幻。”小琴不禁眼泪汪汪的了，“面面药在她脑子里起了作用，头重脚轻，晕晕乎乎。车过了安康，快到襄樊……”“不对！”卫鸣把茶盅一搁，断言道，“根本没走襄渝线，是走的成渝线，出宝鸡转陇海线到甘肃去了。川妹子到那里安家的最多，电影《牧马人》里的李秀芝……”“瞎扯，那叫盲流，同今天的拐卖妇女是两回事。”薛米丽说，“人贩子去的是那些缺女人的地方，什么光棍村、光棍坡，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缺了爱，就剩下野蛮，原始。”她感叹着，哼起一支伤感的歌：“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她唱了个开头，引来古小琴含着泪声的应合，凄切的情绪弥散开去。时已更深，街上的铺面早已打烊，白日喧闹的市声隐去，街灯渐渐疏落，豪华的“太空”此时空空荡荡。一男二女都没回家，在等待野狼带回什么消息。三颗心悬吊吊的，牵挂着落入黑手的素芳——冷雨飘洒着，素芳蓬头垢面，满身泥污，走在羊肠小路上，身后是拿着绳子的蔫不几的老家伙。开初她是恍兮惚兮的，后来面面药药效过了，她睁大眼睛，满面惊恐，拔腿就跑……

突然一声尖叫，卫鸣和薛米丽吓了一跳，抬眼一看，见是古小琴从凳子上梭下瘫在地上了。“素芳！”古小琴恐惧地喊了声，四周张望一阵，发现不是在荒山野岭，而是在店堂里，她这才说方才望见素芳掉悬崖下了。卫鸣也说素芳死了，是自缢，而不是跳崖。薛米丽同意自缢之说，讲素芳是学三毛。

秋风打街面掠过，夜深沉，三颗心悬吊吊的。

咚咚咚，有人敲门。这三下敲得古小琴心尖儿打抖，她壮起胆子拉开门，才见是查水表的塞进来一张单子。她松了口气。可不到一分钟，她刚探出去的身子活像遭电击一样缩回来，她语无伦次，舌尖打抖：“素，素芳，那，那老家伙。”“怎么？你看真了？”卫鸣额头直渗虚汗。古小琴回答说：“看真了！”“是素芳搀住老头还是老头搀住她？”“好像是……”“老头脸色可阴沉？”“阴沉。”“可是一对扫帚眉猴腮脸？”古小琴浑身哆嗦着未及回答，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的是素芳和那老头。薛、卫、古三人惊讶得活像嘴里塞了个汤圆，六只眼化作六个惊叹号加问号射向素芳：“他？”“他是我舅舅，打乡下来，路上病了，从早到晚我都陪他在医院。”

啊！

（作者简介：张世俊，笔名张老侃，1939年生。曾任重庆出版社编辑。创作的《重庆言子儿》获首届重庆散文奖。）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