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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离小芳庄
文/张世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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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芳由弹子石过河在朝天门沙嘴碰见了缪志民,她没喊,她同一位香港老板去南山休闲了一天一夜,怕遇见同事。天色向晚,太空实业总公司小芳庄庄主缪志民到江边做啥?她觉得蹊跷,扭头回望,这一望吓她一跳,前方十来步远竟是装扮小芳的女服务员忠惠。她手里拿着个白晃晃的东西,像是电筒,缪志民手里也有同样的东西。他俩是寻人寻什么贵重物件或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不然,就是这个年近五旬的缪老板春心萌动,同他手下的女丘二来一番浪漫之旅?总之,事情蹊跷,想回转去探个究竟,但她臂弯被港商挽着,只得心有戚戚地离开河边。
素芳很会潇洒,也很会工作,这一点具有现代公职人员的共性。半个小时前她还小鸟依人般一副娇嗲之态,此时却正襟危坐在公司总经理助理的椅子上,坐得端端正正的,干咳两声还真有点儿威风八面的感觉。论职位,她是缪志民的上司,下属不假外出,她理当过问。所以,她将在沙嘴碰见缪志民和忠惠的事对俞生老总讲了,俞生也觉诧异,但说要注意保密。这事哪保得住密呢?入夜人来客往,客人要上小芳庄领略乡村情调,得见缪志民这位着一身老贫农穿扮的小芳庄庄主啊!
缪志民是俞生的朋友,也是个老板,在观音桥开有卡拉OK厅。他来朝天门当“庄主”,是看在俞生的情分上。有天喝酒,俞生谈到火锅店生意竞争激烈,虽然“太空火锅”城有“金星”“木星”“水星”等雅座间,但比起像小天鹅肥牛胖子妈Y火锅之类的名牌来,就差一大截了。缪老板说兄弟你莫急,筷子便在汤钵里挑了夹粉条,话却没往下说。俞生眼盯住那挑在筷子头上的粉条一悬一悬的,说你悬啥,有屁快放啊!缪老板这才呼一下将粉条往嘴里送了,说哥子我当过知青你晓得不?我在重庆上上下下有伙知青朋友你晓得不?有位哥们儿外号瞟眼,在沙坪坝开了个娱乐城,名字叫“悠悠岁月”,火了。当年的知青一伙伙地带起婆娘娃儿去耍。瞟眼精灵,下雨天不打伞“经淋”得很,他看到了这着棋。依我之见,你的太空城也可走这条路子,人家搞洋的你就来土的,土色土香,乡村情调,取个月亮湾呀凉水井呀之类的名字。他说着,沙起喉咙哼起了李春波的流行歌:“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啪”一响,俞生的巴掌落在了桌面上,五粮液溅得缪志民一脸。俞生说,板凳上钉钉子,定了来土的,我把“土星”雅座间拿出来改造一番,搭李春波这股浪子,就叫小芳庄。你缪老哥子就给兄弟我扎起,特聘你当小芳庄庄主,如何?!
缪志民欣然领命。
开业那天,这缪哥子邀请数十位有头有脸的知青出身的官员、大款莅临。本店组织了一批《知哥知妹》的书稿作者签名售书,这帮作者全是当年知青。一时间朝天门人山人海,个个争看小芳庄。看啥?看“庄”里壁上画着的竹林茅屋,挂着的蓑衣木瓢箩筐扁担,看庄主头缠白帕脚蹬草鞋,穿件打补巴的对襟衫,宝里宝器,活像个老贫农。有个掺茶续酒的女服务员格外惹眼:大眼睛,长长的辫子,青布小褂,红绣花鞋,十足的农村妹崽,但模样儿很靓,她在店堂里走动如风摆柳,吉他手缪和平潇洒地弹唱:“一对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人们有种痴醉的感觉。大家注意到了,缪和平同缪老板长得很像。这不奇怪,种瓜得瓜,嫩南瓜当然像老南瓜,父子俩嘛。但那位“小芳”怎么也有点像呢?她是丘二,缪志民是老板,今夕何夕,怎么会都拿上电筒出现在沙嘴河滩?
照往常,夜里八九点是“太空”的黄金时段,烫火锅、跳舞、唱卡拉OK的,大把扔钱向坐台小姐寻觅温柔的。来源滚滚,收银台的钞票哗哗响,响得素芳眉儿弯弯的,酒窝儿甜甜的,心尖儿颤颤地。然而今夜,她紧锁眉头,平时比“金、木、水、火”四间雅座都来钱的小芳庄,客人寥落,庄主缪志民、“小芳”忠惠,还有吉他手缪和平迟迟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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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火锅城两楼一底,居高临下,视野开阔,是临江远眺欣赏朝天门两江汇流壮阔景观的最佳所在。每到傍晚,便有当年的知哥知妹们三五成群来到小芳庄,把酒临风,哼一首那年月的知青歌,想前情旧梦,叹岁月如流。而那位长辫子一甩一甩的扮小芳的忠惠,更让他们喜欢。可今夜……
搞保卫的门长、记者欧阳正与素芳说话。
“缪老板、忠惠真带电筒了?”这是门长的声音。“究竟是缪志民还是缪和平?是两人还是三人?”这是欧阳的声音。忽然,素芳失声惊叫:“看,河灯!”随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沙嘴河滩有灯光忽闪,一共三处,不像是路灯,不像是航标灯,是手电。门长格外警觉,说声看看去,便拉上欧阳夺门而出。
第二天,报上登了则消息。记者欧阳报道:“昨夜9时,位于朝天门码头的太空火锅城几名员工,由小芳庄4号窗望见沙嘴河滩几星神秘灯火。记者同该火锅城保安员一道追踪而去,发现是几名公安在追捕一名凶犯。凶犯陈某,达州市人,因自小青梅竹马的女友进城“发达”了提出中断恋爱关系,难以接受,悲愤中丧失理智,将硫酸泼在女友脸上,负罪逃跑,昨晚在朝天门河边被缉拿归案。”
素芳缄口无言。昨晚的结果是虚惊一场,没想到却引出个毁容案。她不再想缪志民和忠惠,只盯着电视机,此时正播《孽债》。瞧,那几个云南孩子也够可怜的,爬火车到上海找他们的亲生父母,父亲早已再婚,母亲又有了另外心肝宝贝的孩子。“美丽的西双版纳,留不住我的爸爸。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我成了多余的……”荧屏上这么唱着,唱得素芳泪花闪。这位打江津农村来的“白领”,由那群可怜的孩子想到孩子们的母亲,也就是那些至今还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小芳”们,她们不再是“辫子粗又长”了,不再有“一对美丽的大眼睛”了,当然也就更不可能抱一把吉他唱什么“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不忘怀”了。女人们已经人老珠黄,面黑手粗,若进城来找到她们昔日的相好,也就是那些回城后发财或者做官的知青哥哥,哥哥家年轻的太太定会拿她们当大婶喊……素芳越想越离奇,她像看见年轻时的缪老板在小河旁同一位乡下女子约会,天上月牙儿弯弯,姑娘的大眼睛明净如水,后脑勺坠着条粗长的发辫……噢,说不想那姓缪的怎么又想起来了呢?这时,电视上又唱起忧伤的《孽债》主题歌。
“太空”客人打拥堂,自欧阳在报上发了消息,虽谈的是毁容案,但提到了“小芳庄4号窗”,“几星神秘灯火”,于是这4号窗便成了从南极运来的企鹅,这稀奇非瞧不可。看稀奇的人来得多了,素芳叫服务员三妹去喊董得起。董得起不但啥事都懂得起,还是忠惠的老乡,同她一起上重庆来的。素芳想打听忠惠的身份,看她是否有个当知青的父亲。
三妹刚去,古小琴走过来,说她要亲自当讲解员,对顾客讲朝天门夜色和神秘灯火的事。
经理古小琴很会盘算,既然客人为看灯而来,干脆,来他个“观灯搭台火锅唱戏”。凡进小芳庄看灯者,每人消费30元,自助餐。
“请各位朝这边看。”古小琴嗓音甜脆,一口标准普通话。“透过4号窗,望两江汇流处烟波浩渺,很介个巴字,这就是巴渝十二景中的‘字水霄灯’。古人有诗曰 :‘万家灯射一江涟,巴字流光不夜天。’”古小琴的讲述像杯咖啡,喝惯了沱茶的重庆人不喜欢。于是接下来,门长以地道的重庆腔调,摆开了老龙门阵。他讲天灯堡那盏招魂的天灯,讲金竹寺和尚那只鬼鬼怪怪的灯笼……“老板!”有人不耐烦了,叫喊着说我们不听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快去把缠白帽子的“老贫农”、辫子粗又长的“小芳”、弹吉他的小白脸儿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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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食客们不满的叫喊,古小琴感到为难,便找欧阳帮忙。这位记者说他爱莫能助,人们来这里就是为享受泥土青草的气息,看乡间美人儿“小芳”的。可现在缪老板和忠惠在哪里,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孽债》又播完一集,片尾歌又唱了:“美丽的西双版纳,留不住我的爸爸……”好伤感好伤感。悠悠往事袭上心头,一壶苦酒,却又难觅旧梦,“知哥知妹”们只好闷声不响地散去了。就在这时候,古小琴发现河滩又忽闪着光点,萤火虫样飘飘地,似听见凄切的呼唤声。
翌日报上又见欧阳发出的报道:近来随电视剧《孽债》的播映,一些被当年知青遗弃在农村的孩子进本埠寻亲,演绎出种种悲欢离合的故事。一年前的昨日,一名穿红衣的狠心后母,借到河边游玩之际,将丈夫前妻所生之子推入江中。此事不巧被江北岸一位望远镜爱好者窥见,观察到全过程,并报警,红衣妇很快被捉拿归案。昨日是男孩一周年忌日,男孩的生母和舅舅等四五人前往溺水地点祭奠,故而有灯光忽闪,夜风中时有呼唤之声传来:“狗娃归来,狗娃三魂七魄归来哟!”
又讯,太空火锅城小芳庄庄主缪志民、女服务员忠惠、吉他手缪和平,离单位出走近30个小时,下落不明。
欧阳的报道在火锅城引发了“地震”。素芳找到欧阳,要他挑明文章的弦外之音,说你是否以为小芳庄正上演又一部《孽债》。欧阳模棱两可地咧咧嘴,说我们找董得起去,他有忠惠的新情况。
董得起正坐在四码头石梯荫凉处打瞌睡,膝间抱根竹棒,脚上的胶鞋露出大脚趾拇,但上衣半透明的衣兜里塞着包胀鼓鼓的“红塔山”。欧阳同素芳相视一笑,都明白,那只是烟盒,内里装的是“山城”烟。
董得起向欧阳和素芳递过一张照片,说这是同忠惠一道租棚屋住的丰都妹给的,都是家乡人嘛,她也很着急,问忠惠回来没有。照片发黄,很旧了,背景是农村景物:水田,山坡,满是野花青草的小路。一个年轻男子刚犁完田,牵条水牛往回走,迎着他走来的是位挑水姑娘,水桶满满的很沉。小溪流,霞光,映衬得她身段和容貌都楚楚动人。忠惠!素芳失声叫起来。欧阳也说这女人确实很像忠惠。
当然这不是忠惠而是忠惠她妈。
欧阳问董得起,你见过忠惠她妈?董得起摇头,说我同忠惠虽称同乡但不真同一个乡。我遇见她是在万县开往重庆的轮船上。我们都由丰都上船,她长得那么乖,我好想同她说句话。她很本分,见是陌生人没理我。我那天穿得巴实惨了,活像个小老板。后来船过了涪陵,又上来一大帮人,有人喊丢钱了,接着是哭泣,丢钱的正是乖妹。她说她总共86元钱连船票一齐挨偷了,没人理睬。现如今人悲惨事见多了,难辨真假,心都很硬,我走过去,想表示一下同情。这时侧边有几个崽儿发出嘲讽,说老板你有钱就赏她一摞吧,莫说8,就是860也是小菜一碟。你看这妹儿恁乖,可招她当丘二,也可做你女秘书。我脸红了,红过了火气就上来了,心想朝天门大码头都敢混,老子还怕你这伙杂皮?一抱拳,说,各位,我姓董的实则是个穷光蛋,马屎皮面光。我脱去上衣,拳头朝光胴胴擂两下,说,各位,兄弟我向大家求个情,拉扯这位妹子一把。没动静,没人肯捐钱。我说各位,我姓董的先君子后小人,当场献歌卖艺好不好?我扯开喉咙唱起了《冬天里的一把火》,唱得不好,但嗓门亮。掏钱!我捏紧了拳头摊开,另一只手直冲着刚才嘲笑我的那人,那人虚火了,掏了五角钱。接下来,我说点歌欣赏,什么霍元甲邓丽君路边的野花不要采我全会唱,两元一首五元点三首。话说到这里,刚才掉钱的那乖妹哇一声哭了,说叔叔你别唱了,让我来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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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唱了,是知青年代的老歌:“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你会这歌?”“我妈教的,我妈唱这歌又是我爸教的。”“你爸呢 ?”“我爸是知青,回重庆后一直没音信。”“你这次上重庆找你爸?”姑娘点点头,说后父人称酒罐,6年前同人赌酒醉死了,我们孤儿寡母,妈常落泪,夜夜唱天上布满星……
董得起没再往下讲。欧阳拿起照片,指那个牵牛的青年问素芳,你看他是不是小芳庄的庄主?话问得陡,董得起和素芳都打了个冷噤。可惜,照片上那小伙不见脸,只能看到背影。
照片成了公司员工议论的话题。多数人赞同欧阳的分析,断定忠惠就是缪志民插队时落下的“孽债”,并为此而纷纷提出证据。门长说他多次听见缪老板哼“天上布满星”。素芳说老缪这人怪,不吃水牛肉,说水牛辛苦不忍吃,过去搞不懂他为啥有这种怪癖,看照片上这条水牛算是寻到根由了。古小琴没开腔,她在想忠惠。
古小琴家住杨家坪,每天赶中巴或者打“的”上班,上车时总要大声招呼一句“朝天门,‘太空’”。她这个细节被一位擦皮鞋的妹子注意到了,当她把脚一跷往这妹子的椅子上坐下时,妹子一边打整好脚上的鞋,边问:“小姐是开飞机的?”古小琴莫名其妙。擦鞋妹说:“你每次上车都喊太空,这太空当然只有开飞机才能去的喽!”古小琴为这妹子的天真开怀大笑。
就因这“开飞机”的缘分,忠惠进了“太空火锅城”当服务员。不久,缪老板办小芳庄,死活要挑她去扮小芳。古小琴注意到了,忠惠的模样有点像缪家父子,而且老缪待她像父亲待女儿。正寻思间,突然有人大声喊古经理。是俞总,天边滚起雷声,闷热欲雨。
俞生铁青着脸:“我问你,你知道你手下的缪和平同忠惠的事吗?据欧阳调查,和平同忠惠在观音桥有套房子,姑娘已有身孕。”
嚓啦!一道闪电划窗而至,大雨说到就到。这场雷雨同俞生的话,让人想到前不久重播的电影《雷雨》。周萍和四凤这对同胞兄妹相爱,最后是四凤触电而亡,周萍朝自己太阳穴开枪。嚓啦啦!无情的雷雨扑打朝天门码头,扑打“太空”小芳庄,一切都明白了,苍天啦!
好个作孽的缪老板!
快,得找到他们。找不到活人,至少得见到尸体,焦急万分的同事们顶着瓢泼大雨奔出门去……
嚓啦啦,电闪撕扯着重庆城的天空。
夜里11点,大伙儿陆续归来,天早放晴了。先前还奇怪,黑灯瞎火的小芳庄现在亮堂堂的,人们心中直打鼓,蹑着脚走进小芳庄,全傻眼了,缪和平、缪老板、忠惠全都在,另外还有个干瘦苍老的男人和一个同样苍老的女人。老缪拉着那老头儿走向俞总,说这是南岸学校的李老师,是忠惠的爸,也是我亲家。又介绍那老妇:“这是忠惠的妈,我的亲家母,才从丰都乡下来。”这是怎么回事?大伙儿大眼瞪小眼。忠惠说话了,说我来重庆后就一直在找我爸爸,前两天得知确切消息后,我同和平、缪叔叔连夜赶去南岸。我爸爸命苦,他女人因跳舞跟个老板跑了,儿子不争气,吃粉短了命。我和爸爸18年第一次相见,却说不出一句话。缪叔叔问我爸,你还念不念及忠惠她妈,说她妈妈夜夜唱“天上布满星”。爸哭了,呜呜地使劲捶打胸口,好半天才吐出一个字:走。就这样我们去了丰都乡下……
夜深了,大家都像是在做梦。董得起掏出那张发黄的相片走向忠惠,忠惠将相片给她妈她爸。忠惠说,“妈,你年轻时好漂亮哟,我爸看得你不扭脸,老拿个后脑勺让人猜,女儿整整猜了18年。”
俞生悄悄问缪志民:你在丰都当过知青?老缪说不,在云南。
第二天的报纸登了消息。记者欧阳报道:昨夜雷雨后,太空火锅城一片喜庆,当年的“小芳”同离散18年的知青哥哥第二次握手,为《孽债》续了个全新的结尾。又讯:小芳庄庄主一行三人去而复归,明起照常营业。但又据“庄主”缪志民透露,不日他将同俞总经理解除合同,告别朝天门太空公司,回江北观音桥,同儿子儿媳另建一座小芳庄。
(作者简介:张世俊,笔名张老侃,1939年生。曾任重庆出版社编辑。创作的《重庆言子儿》获首届重庆散文奖。)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