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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6-10 13:5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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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鼓

文/蔡晓安

安置鼓的建筑称为鼓楼,在寺庙中多与钟楼相对称,设在大雄宝殿前的左右两方,故我国有“左钟右鼓”之称。传说,忉利天善法堂之鼓,不击自鸣,闻其声者即起惧恶生善之心,故称为天鼓。

——题记

小和尚过来取鼓,解清风面无表情,像根本不认识一样,说:“鼓不卖了!”

小和尚想到回去无法跟师父交差,自然心生不满,说:“不是说好了今天来取鼓吗?怎么能说不卖就不卖了呢?”有些委屈,有些小愠怒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接着,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他佯装转过身,作出要离开的架势,说话声却比先前高出了八度,“什么卖不卖的,怕是根本就做不来吧?”他以为,像解清风这样做了几十年鼓的老师傅,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脸面搁置一旁,不管不顾的。用激将法激一激,兴许管用。不想,解清风却依然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说:“你说得对,我根本做不来。现在,你可以走了吧?”

没办法,小和尚只好叹一口气,送过来一句轻飘飘的“阿弥陀佛!”就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

新庙离镇上不远,步行进山,大约一个小时的路程。两个月前,小和尚就找过来,按师父嘱托订了一面鼓。按这一行的通行做法,要先预交一部分订金,但解清风当时很大度地说:“佛门弟子,哪有说话不算数的道理?订金,就算了吧。”订金本来是约束买家的,怕反悔了卖家白费力,没想到,现在倒成了解清风的解套法门:反正对方没交订金,不卖就不卖了。

但鼓却是做好了的。直径达一米,是用整张水牛皮做成的。这样的大鼓,解清风从学徒开始,大半辈子过去了,也没做几个。要说价钱,也真是不菲,如果是老客户,至少也要七八千元,碰到生客,喊他一两万,也不算过分。

明明鼓都做好了,却眼睁睁地让落进口袋里的钞票又飞走了。这个皮鼓匠解清风,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呢?

事实上,解清风自从接了庙里做鼓的订单,就开始马不停蹄地行动起来。他不信佛,但他的老婆却三天两头往庙上跑。不管信不信,但出家人发善心,做善事,结善缘,却是人尽皆知的。所以对待这一面鼓,他是用了十二分的心,尽了十二分的力,真正做到了问心无愧。

说来也巧,正当他将一张整牛皮买回家,准备开始按固定流程制作皮鼓的时候,一个人找上门来。来人看起来顶多十七八岁,面色蜡黄,瘦骨嶙峋的样子,一眼望去,好像从来都没有吃过饱饭似的。细问之下,才得知,小伙子是与云阳相邻的开州人,从小父母双亡,靠爷爷一个人拉扯长大,现在爷爷也过世了,他便一个人跑出来,想找人拜师学艺,讨碗饭吃。听人说起平安镇解师傅做的牛皮鼓不仅在附近几个区县远近闻名,甚至在一些外省,比如陕西、贵州、黑龙江等地也为人所称道,就一路慕名寻访而来。

解清风见年轻人言辞恳切,听不出什么诓语,又对其身世抱有很多同情,心一软,就答应收下这个徒弟。心道,正要为庙里做鼓,刚好手把手从头带起,也算是结了一桩佛缘。为了稳妥起见,在做庙里那面鼓之前,他决定先带年轻人做一面小鼓,熟悉一些基本路数。

做牛皮鼓,从大的方面说,须做好两件事:一是箍腔子(就是箍好鼓的骨架),二是绷鼓面。解清风就从箍腔子最开始的选料教起。选料要选上好的柏木,做出来的鼓架子硬,不过虫,音质好。先将柏木锯成八寸左右长短的木料,一节节摆好备用。然后是改瓦子,就是将备好的木料改成瓦片一样的形状。接着清缝,用的是推把儿,这是方言,其实就是刨子。因为改过的瓦子表面凹凸不平,清缝是为了使其光滑平整。下一步,是按规制将瓦子一片片箍起来,圆滚滚的,外凸内凹,活像发福的中年人挺着个大肚皮。安装衬圈要选用楠竹,削成篾片,像扎腰带一样将鼓腔上下两圈牢牢箍紧。最后,还要用斧头连续敲打舂子,使鼓腔收得更紧。

年轻人很聪明,虽然像解清风一样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不管什么问题,只要稍一点拨,立马就会。可惜就是人太瘦,长期营养不良,干起活来总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就说这箍腔子吧,没有解清风帮忙加把劲,靠他一个人,死活都箍不紧。

到绷鼓面了。解清风先把买回的水牛皮在皮马上绷好,将表面一层毛刨光。然后画墨,就是将刨光毛的水牛皮铺展在一个很大的簸箕上,用楠竹制成的一把尺子作半径,其中一端钻上孔,置于簸箕正中心,以钻头固定住。尺子另一端贴紧篾签,以篾签作笔,沿簸箕内侧旋转,边转边画圆。圆的大小比鼓面的大小略宽。接着,沿圆圆的一圈墨线用刀割开,做鼓所需的牛皮单独出来,鼓面就有了雏形。再将这块牛皮绷到皮马上,开始用皮刀削牛皮。皮刀是一种削牛皮的专用刀具,跟普通菜刀相比,只是在刀把相对的另一边,又多了个刀把。削牛皮的时候,说是皮刀往前下方削,看姿势,却更像推,跟手握推把儿推一个样。削皮其实削的是牛皮的脂肪层,一直削到硬纸壳厚薄为止。真正有用的,是还没有完全刨光、略带浅毛的那层皮。

解清风将像蒲团一样的牛皮从皮马上拖下来,放到地上,对年轻人说:“现在该钻眼子了。这个不累,你来试试吧。”

年轻人按照解清风的指示,沿着牛皮外围一圈开始钻眼子,穿皮扣。皮扣是用牛皮做成的,像绳索,长短根据鼓腔子大小而定。皮扣从眼子中穿过,末端用钻棍套牵固定。这些皮扣可以在绷皮(就是绷鼓面)时派上大用场,大肠粗的麻缧一端套住皮扣,另一端固定在下方木凳上,正中间再用千斤顶把鼓往上顶,仿佛要将鼓面都撑破似的。原理其实很简单,一个力向下拉,一个力往上顶,无外乎就是将牛皮鼓面尽最大可能绷平展。又用环棒使劲敲打皮鼓边沿,使的劲越大,鼓面就会越平。当然,用环棒敲打还有另一层作用,就是审音,这个过程完全凭经验,直到觉得音色已经调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停止。

牛皮鼓面绷好,这时候,先前刨毛时留下的残余就该清除了。用的是一种叫刨铁的工具,有点像苹果从中间一刀切开,露出平面的样子。用刨铁,不仅可以把未刨尽的毛刨光,更能将鼓面刨白,刨光滑,让原本的水牛皮,变成名副其实的鼓面。为了让鼓面松紧适度,音色正常,还需用斧头柄不停在上面擂击,如果闲累,也可以直接站到鼓面上,用脚踩。当然,踩的时候别忘了铺好一层布,保持洁净。

鼓的大致轮廓出来,又该画墨了。这时画墨不是在牛皮上,而是在鼓腰,以便定好位置,方便钉竹钉。竹钉依然用楠竹制成,加墨汁在铁锅中炒,直到炒干,竹钉变成炭黑色,便可将竹钉沿墨线钉在鼓腰上。然后将鼓从固定的架子上松下来,割掉皮扣。一面坚实美观、方便实用,又音质纯粹、不含杂色的牛皮鼓便大功告成了。

一晃,两个月就快过去了。解清风掐指算了算,与小和尚当初约定的取鼓时间没几天就要到了。他瞅了瞅搁置在簸箕里的牛皮鼓,一面还没绷皮,看起来空荡荡的,像出家人化缘用的钵盂,敞开口,巨大而圆润,仿佛可以包容世间的一切生老病死、善恶美丑、喜怒哀乐……解清风脸上泛起了荣光。他丝毫不担心,等小和尚过来那天,他一定能按时将做好的鼓亲自交到他手里。

解清风做牛皮鼓的手艺是从祖上传下来的。方圆上百里,也就是,在他大半辈子的活动范围内,自从父亲去世以后,他还没有碰到过一个跟他有同样手艺的皮鼓匠。用云阳话来说,就是耍的“独门冲”。耍“独门冲”的好处在于,没有竞争对手,挣得自然就多些,家庭条件相较于周围邻居,自然就好了不少。

他们家虽然说起来是住在平安镇,但其实并不在镇中心,而是在一座与集镇隔了一条小河、遥遥相望的小山脚下。因为河上搭了石桥,所以到镇上并不远,步行过去,也只需几分钟。在他们家周围,还零零星星散落着十来户人家,都是原来当地的村民,后来因为城镇建设需要,户籍纳到了镇上。在这群像散兵游勇一般的邻居们中间,解清风是最先盖起来楼房的,也是第一个买回来摩托车的。

当然不只有羡慕的目光。

还有嫉妒。还有明明赶不上,却又偏偏看不起。

当然不会明着来。解清风平时碰到的,都是和和气气的笑脸,亲亲热热的招呼。但他知道,只要他一转身,可能有人就会不由自主地往地上吐一口唾沫,或者撇一撇嘴角,翻一翻白眼。他不怪他们。他知道他们之所以会这样,不是他们想这样,而是,他们自然而然就会这样。

他们这样,无外乎是因为他比他们过得好。

他比他们好。他还有什么理由去怪他们呢?

他不怪他们,但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他并不能保证一切都风平浪静。比如,他新买回来的摩托车,三天两头不是轮胎被人划破了,就是反光镜被人掰断了,这些都是很平常的事。要不然,就是晾在地坝边的牛皮被人顺手扔到了门前的水塘里,更或者,连鸡舍里的鸡也偶尔会突然失踪,不知被哪家捉去炖汤喝了。

妻子跟解清风一样,都是天性善良之人。这样的事碰得多了,也会心生怨气,但顶多躲在自家房门后面嘀咕几句,更多还是提醒自己以后注意把该拣的东西拣好,尽量不给别人留下破坏的机会,从来不会像有的农村妇女那样,如果家里被人使了坏,有了点损失,便骂爹骂娘地朝天乱吵一气,声音之大,气势之猛,简直如同母老虎下山一般。

也有忍无可忍、防不胜防的时候。

摩托车可以推到堂屋里来,不过是费点力,不方便而已。牛皮再不要放到地坝边去晾晒了,反正是楼房,天台上好大一片天,摆五摆六想晾什么晾什么,正愁派不上用场呢。至于鸡呀鸭什么的,在圈舍口加道门,上把锁,到了晚上,真有人来捣乱,再怎么也不会像先前那样方便自如,手还没碰到活物呢,里面就一顿“叽叽咕咕”“嘎嘎嘎”地乱叫,毕竟是见不得人的事,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撒腿跑走了事。

可是那几天,因为岳母去世,解清风和妻子一同去奔丧,回来竟发现,檐沟后面竟有人焚香烧纸点蜡烛!说白了,这是有人在咒他们家呀!

人心歹毒如此,实在令人心寒。

那一晚,妻子炒了满桌子的菜,从来不喝酒的她,仿佛要故意气那个人似的,竟然陪着解清风,你一杯,我一杯,喝得脸上红霞飞,心里还恨恨地道:怎么着,你咒我们死,我们偏不死!不但不死,还要好吃好喝,大吃大喝,专门吃好喝好给你看!

到了第二天,两个人又像两只老绵羊一样,一个不声不响下地干农活去,一个无声无息坐在板凳上,开始做他的又一面牛皮鼓。

解清风不仅能做鼓,还能打鼓。就是说,碰到有人家办红白喜事,过来请,无论手里有没有活干,有时候甚至宁愿耽误做鼓的工期,他也会与长期固定的一套班子签合同去。倒不是他真钻到钱眼里去了,只要有挣钱的机会都不放过,实在是,现在办红白喜事,要找到敲锣打鼓吹唢呐的全套人马,大家齐心协力不散架,并不像许多年前那样容易。“就当做好事吧,行善积德。”他常常这样对妻子说。本来也是,如果非要来算本经济账,出去打鼓,肯定没有他在家做鼓挣的钱多。

这天,邻村有办丧事的又差人过来请。他瞅了瞅庙里订做的大鼓,还有一面没有绷皮,略略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就应承下来,对来人说:“你稍等,我交代一下就跟你去。”转回身,对年轻徒弟说:“我走的这几天,你不要乱动,以你现在的水平,搞不好就把鼓废掉了。”又对妻子说:“有一面小鼓还没做,你让他先箍箍鼓腔,练练手。”妻子虽然不是专业的皮鼓匠,但毕竟跟在他身边几十年,耳濡目染,看也看会了不少。当半个师傅,完全没问题。

解清风走了两天,太平无事。到第三天夜里,正与另一泡锣鼓(另一套人马)比赛,这种比赛通常在深夜,大家都瞌睡眯稀时展开,无非是师傅们为了提神,自找乐子的一种方式。也没有谁明着说是比赛,只是听到那边的锣鼓声更响了,唢呐声更尖了,吹吹打打的节奏感更强了,这边就自然而然地跟上去,不想在阵势上被碾压。而对于气势更强的那一方,主人家通常都会跑出来额外给几个红包,表明:师傅们越卖力,主人家就越大方。

正是在这个时候,别在解清风腰间的老人机响了。刚开始,他还没怎么留意到,也难怪,四周围“叮铃咣啷”的嘈杂声太大,他又专心致志地在打鼓,直到旁边一个围着看热闹的小伙子拍拍他的肩膀,指了指他的腰间,他才明白过来。但他并没有立即停下,跑到一边去接电话。虽然腰间的电话铃闹个不停,他还是坚持把这一场鼓打完,才在中途休息时去操心电话的事。

解清风看了看来电显示,是妻子打来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晚了妻子还打电话来。他回拨了过去。电话刚一通,就听那边“哇”的一场哭喊,止不住的眼泪好像就在他面前川流不息。

路并不长。又是一个人赶夜路,就飞也似的快。

到自家的三层小楼下面,大半夜的,门竟然大敞四开着!解清风瞅了瞅,没人,赶紧进了屋,顺手从后背将房门关上。

屋里没开灯,但正是大热天,白晃晃的夜色从窗户外面笼罩进来,虽然看得并不十分真切,却还是桌是桌,椅是椅的,分辨得清楚。解清风拐进妻子的卧室,床角处传来“嘤嘤”的哭泣声,像老鼠见到猫时绝望的“吱吱”声,也像一头被宰的猪快要流尽最后一滴血时“哼哼唧唧”的喘息声。古灵精怪又毛骨悚然。

他听得出,那是妻子蜷缩在床角,他甚至能感觉到她全身的颤抖。他准备过去,爬上床,将她揽进怀里,好好安抚。快到床边时,却不料脚下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他不由自由往地上一瞧。这不瞧还好,一瞧,立马就感觉全身的血液像开了闸一样灌上了脑门,心脏更是像打鼓一样嘭嘭乱响,仿佛再一用力,鼓面就破了。

好半天,他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蹲下身,开始仔细查看。确实是一个人。在他像猴子一样瘦不拉几的脑袋旁边,一把斧头模模糊糊地横在那里。

周围的邻居们渐渐发现有些不对劲。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知道有人喜欢对解家搞破坏,也知道解家两口子在想方设法躲避有人搞破坏,比如,他们原来摆放在屋门前的摩托车,到了晚上,就会被推进堂屋去,比如,他们原来晾在地坝边的水牛皮,也会在天黑之前搬进屋……总之,用电视里打仗的术语来说,就是他们在进行战略收缩。

这一点是肯定的。

他们对解家这种收缩的姿态已经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应,或者有什么大不了。他们真正不适应的,是近段时间解家这种收缩的姿态实在有些太过了。比如天还没黑呢,就听得“咣当”一声,大门就紧闭上了;比如即便是白天,他们也很少出门来,特别是有时候就快跟人碰上面了,他们会立马拐个弯,像见不得人的小偷一样溜到另一条路上去,哪怕因此而绕了一大圈路程,也在所不惜,好像大家都伤透了他们的心,他们再也不愿与邻居们有所来往,有所接触似的。而且,大家还发现,他们家收的那个小徒弟已经好些天都没见踪影了。难道,这么快就艺成出师了?照理说,不管学什么手艺,没个一年半载,也不可能就独当一面啦。但这种话题,也不便明着去问。问了肯定也白问,他们不会实言相告的。关键是,你不问,他们还像怕阎王一样躲着你呢,怎么会给机会让你去问这问那。

很快到了年末。解清风的儿子拖儿带母地从广东赶回来过春节。小孙子才五岁,正是脚不停手不住的年龄,一天到晚不是在这个屋里翻箱倒柜,就是在那间房里“大闹天宫”。这天,孙子缠着爸爸要去楼顶天台上折纸飞机往楼下飞。两个人上了三楼,再往上爬,不料却被一扇铁门挡住了去路,一把硕大的铁锁挂在门上。

两个人只好下楼,找到解清风。

儿子说:“我记得以前天台上的门一直开着的嘛,现在怎么锁上了?”

解清风说:“锁上好些,免得偷儿(强盗)往屋里爬。”

儿子想,父亲的担忧也正常。毕竟家里只有两位老人在,万一真遇到点什么,还确实不好招呼。家里盖的楼房位置又特殊,屋后就是山林,野藤遍布,大树林立。有一棵黄葛树斜过来的枝干都快抻到天台上了。果真碰到心术不正之人,只要爬上树,很容易就能跳到楼顶上来。

儿子说:“小军想去楼上玩。钥匙在哪儿?我带他去玩会儿。”

解清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掰过来,掰过去,找了半天,没找到,只好说:“真的是老了,记性越来越不好。明明挂在上面的,怎么就没有了呢?”又到几个柜子里翻找了半天,回来时依旧两手空空。

儿子不知道解清风是故意不给他钥匙的,只好说:“算了,也不急,什么时候想起来再说吧。”就带着儿子去地坝外面的水塘边钓鱼去了。但直到过完年,儿子拖家带口又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田间小路上,铁门的钥匙依然没有被解清风“找”到。

有那么一刻,儿子也心生过狐疑,父亲是不是故意不把钥匙拿出来?可这样的念头也就像刮过林间的风,只那么沙沙地响了一阵,便跑得无影无踪了。是的,父亲有什么理由不让他们上去呢?没有。如果一定要说有,也是觉得孩子去天台上玩耍,不安全。人上了一定年纪,总是怕这怕那,也正常。

唯一让他觉得有些不正常的,是母亲。母亲的话明显少了。有时候他跟儿子在一起玩得捧腹大笑,母亲明明就在一旁,她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呆呆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不出丁点声音,甚至,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他也曾有过怀疑,是不是母亲犯了那个什么“老年痴呆”?可又一想,不对呀,母亲不过才四十多岁呢,怎么会得那种病?而且,她的不正常,也就是比以前沉默寡言,做什么好像都提不起兴趣似的,整天都好像陷在她一个人的世界里,无法自拔。有时候,儿子跑到她身边,一边伸手,一边大声叫喊:“奶奶!抱!”她却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全身一个战栗,才回过神。至于其他,也看不出什么。若真要跟她正经八百地说话,她的思路也还是蛮清晰。

如此,便不再多想。

儿子哪里知道,母亲的反常举止,的确事出有因。虽然过去快半年了,她却一直没有从那夜惊魂未定的痛苦遭遇中缓过神来。

儿子当然更不知道,这半年来,母亲经常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每次刚一合眼,那个可怕夜晚里发生的一切,就像放电影一样,开始一帧一帧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那一定是夜半时分了,人们都沉沉地进入了梦乡,盗贼神不知鬼不觉,悄悄来到了她家屋后的树林里。他先爬上那棵高大的黄葛树,然后顺着粗壮的枝桠,跳到楼顶的天台上。他弓着腰,像一只巨大的野猫,穿过天台通往三楼的入口,那时候,还没有铁门挡路。毕竟是夜里,他对解家房间的布局也不熟悉,做好的鼓到底放在哪个房间,完全不清楚,只能一间房一间房地蹑手蹑脚进去,摸索着找一遍,再轻手轻脚出来。他唯一清楚的是,房里的鼓随便盗几面走,就能发笔横财,哪怕是最小的一面鼓,少说也值两三千元。

当他进入一个房间,借着微弱的夜色,发现墙上挂着的正是他想要的牛皮鼓,好像有两面,心下大喜。他也不敢过多耽搁,找了好半天,总算有了收获,就想赶紧取下来,溜之大吉。可能是有些着急,也可能是面对手到擒来的财物,欣喜过望,大意了,或者,还可能是在夜里从墙上取东西,不像白天那么顺手,当他取下一面鼓,再去取第二面的时候,意外发生了——手一滑,那面鼓“嘭”的一声掉到了地上。只听十步开外,有人瑟瑟地叫了声:“谁?”

是个女人。他立即放下心来。

不由分说,他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就蹿到了床边,闷声闷气地威吓道:“不准叫!叫,就弄死你!”

说来也巧,年轻的小徒弟起来“解夜手”(解小便),迷迷糊糊听到师娘房里有异响,就小心翼翼地摸过来查看。刚到房门口,就明白了里面的情况非同一般,顺手操起工具箱旁的一柄斧头。他的本意是,进师娘房间的一刹那,立马将灯打开,乘着那人惊疑之间来不及反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拿下。可是,进了屋才想起,他从来没有进过这间屋,竟然不知道开关在哪里!好在朦胧的夜色中,虽然看得不十分真切,但各种物相的大致轮廓还分辨得清。他提着斧头,像幽灵一样飘到那人身后。只看背影,他心下就一沉,好大的块头!只说那肩宽,怕是两个他也抵不过。

他本能地有些怯场,不敢再继续往前,就想,打退不如吓退,就拼了命地对着那背影一声大喊:“住手!”

这一招果然见效。

大块头手忙脚乱地跳下床,壮实的身体像堵巨石一样压过来。

小徒弟心想,完了,自己虽然手握斧头,但在绝对实力面前,怕也不是对手。正欲硬着头皮迎上去,不想,大块头却从身旁迅疾而过,像股旋风似的,弓身夺门而逃。

如果事情就此画上句号,倒也好。

问题在于,小徒弟闯进师娘房间,盗贼如惊弓之鸟,一去不返,他却没有立即从师娘房间里退出。他听得见师娘嘤嘤的哭泣。那哭,不知是遭到冒犯的委屈,还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一股强烈的怜惜之意从小徒弟的心间陡然生起。

说到底,他再怎么羸弱,也是个男人。

再羸弱的男人,在女人面前,也要表现出他是个男人。

鬼使神差般的,小徒弟来到师娘的床前,轻轻说了句:“别怕,有我在呢。”

朦朦胧胧中,他看见师娘蜷缩在床头,下巴搁在膝盖间,双手环抱着并拢的小腿,身子随着嘤嘤的抽泣声,一上一下,一起一落。

要命的是,居然被子都没遮盖一下。他这才发现,原来被子像团软塌塌的烂泥似的,瘫在脚边的地上。多半,是刚才师娘与盗贼的争执中,被胡乱蹬了下来。

更要命的是,他发现师娘竟然什么都没穿——到底是她本来什么都没穿,还是刚才盗贼将她的衣服撕扯得什么都没挂住了,他不得而知。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发现在那一瞬间,他变了。

是的,他变了。

首先是,他变硬了。全身僵硬得像具干尸一样。

然后,他发现自己变烫了。浑身上下,就像刚从滚烫的热锅里爬起来,或者就像,火山即将爆发那一刻,鲜红的熔岩就要势如破竹,冲决而下。

那天夜里,解清风被妻子叫回家后,只是紧紧地抱住妻子,任随她全身上下像筛糠一样抖个不止,就好像,此时的他们,正落难于冰天雪地的山窟窿里。他不想责怪妻子,为什么她不喊救命,向邻居们求助。一个生性纤弱的女人在碰到重大突发事件时有多么绝望,多么束手无策啊。况且,她果真喊了,就一定会有人半夜三更跑起来揭竿而起,拔刀相助吗?要知道,那些邻居们,平日里可是把他们家当作眼中钉肉中刺呀。没事都巴不得他们家出点事呢,现在果真有了事,指不定还躲在铺盖窝里偷着乐呢,真有人冒着无法预知的危险来出手相助,那绝对是他们家祖坟冒了青烟。

更何况,她已经做得够好的了。关键时刻,她奋力反抗。她咬他的手,她抓他的眼,她抠他的鼻,她掌他的嘴,她拼尽全身力气,要将对他的伤害达到极致。两个人从床上一路扭打到床下,最终,在几近绝望的最后一刻,她的手触碰到了小徒弟顺手放在床沿的那柄斧。

解清风怀抱着妻子,脑子快速转动,一直到天亮,没动一下。他在苦苦思索,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他到底该如何应对。为了自保,当然不能报警,更不能将徒弟拖出去处理,周围的邻居虽然住得都比较散乱,但毕竟一举一动都在目力所及的范围以内。万一,只是万一,如果一出去,哪怕是晚上,刚好撞到人,一切不都暴露了吗?他必须万无一失,将一切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徒弟身材瘦小,蜷缩成一团,像个小孩似的。有那么一刻,他突然眼前一亮,堂屋的簸箕里,不是正躺着那即将交货、还有一面没有绷皮的大鼓吗?

自从他们把那面大鼓移到了楼顶的天台上,解清风夫妇就再也没有到上面去过。解清风用一扇沉重的铁门将通道堵死,就好像,只要堵住了通道,楼上和楼下,就成了完全不同、互不相扰的两个世界。但事实证明,这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那扇铁门并没有起到阻隔的作用,反倒像千斤巨石一般,无时不刻都压在他们心头,使他们喘不过气来。

解清风终于意识到,心病还得心药医。既然逃避不能解决问题,那就只能勇敢面对了。

解清风牵着妻子,上到楼顶,来到铁门前,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钥匙串,拣出其中一把,“咣当”一声将门打开。宽阔的天台上,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面庙里订制的大鼓。鼓趴在一梯半人高的木架子上,上方是塑料布搭成的窝棚。再往上,那棵黄葛树伸展过来的枝桠也被吹断了。就是说,再有人想从黄葛树上跳到他们家楼顶,是比登天还难了。

除了那面鼓,天台上还有一些堆积的杂物,除此,再无其他。

妻子一只脚刚跨过铁门,踩在天台的地板上,就不愿意再往前挪动半步。解清风走在靠前一点,透过他攥在掌心的那只有气无力的手,他能明显感觉到她身子微微的颤抖,细密的汗液渗出来,冰凉冰凉的,像胶水一样,将他和她的手心紧紧粘连,而那细密的汗液,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解清风用力捏了捏妻子的手,坚定地往前走去。妻子不再坚持,像只随风飞舞的风筝,牵她的人往哪儿去,她就跟着往哪儿去。

终于,他们与大鼓只有咫尺之遥了。

解清风站定。

两个人沉默良久。

还是解清风先开口:“也许,我们不用自责,我们应该问心无愧。”

妻子自从上到天台来,第一次抬起了头。

“可是,我们毕竟做了错事。”

“可是,我们及时改错了呀。”

这倒是真的。解清风将小徒弟瘦小的身体装进鼓里,又将那一面没有绷好的鼓面绷好,尖厉的竹钉在鼓腰才钉到一半,他就不由自主地停下来。

他实在下不了手。

他无法说服自己。他是一个手艺人,是一个在平安镇远近闻名的皮鼓匠。说到底,他不是杀人犯,也当不了杀人犯。那天夜里,他从外面赶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俯下身,摸了摸小徒弟的鼻息,没断气。

妻子还是有些不敢正眼看面前的大鼓,只略偏了头,望向星空,也可能是星空下未知的远方。

妻子说:“他现在会像他说的那样,变好吗?”

解清风突然用拳头猛捶了一下大鼓。鼓声沉闷,幽远,最后明明已经听不见了,却好像经久不息。

“隔这么远,他能听见吗?”解清风答非所问地说。

解师傅决定和妻子一道,亲自将鼓送到庙上去。

这样的大鼓,他一辈子也做不了几面。天台上那面,他打算留下来,想起了就上去看看,有时候也忍不住要敲敲,内心就越来越平静,不再惶恐。送到庙上的这面,是他新做的。他打算捐给庙上,不收钱。

(原文刊发于《辽河》2024年第8期)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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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清... 林烨,一个清华毕业的天才,却选择加入美国国籍,投身导弹研发,甚至把导弹对准了曾经的祖国中国。这个选择...
西方企业被“打”疼了:中国不会... 【文/观察者网 张菁娟】英国《金融时报》26日报道,中国对关键半导体材料的出口管制正在冲击供应链,并...
四川宜宾竟看到了“美人鱼”,传... 在四川宜宾的这片清澈水域,有人眼见美人鱼现身,究竟是传说中的神秘生物,还是一场虚构的幻影?让我们一起...
男生遭霸凌跳楼身亡?杭州当地通... 4月3日,杭州市临平区针对近期发生的学生坠亡一事发布情况通报:4月1日,我区运河中学发生学生坠亡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