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林人的爱（短篇小说）

文/李雅欣

汽车呼啸而来时，我听到他呼喊我的名字了。

我想转身，可却动不了。

许久，眼前的黑暗缓缓明亮起来，我看到一个少年，在一片空白的世界里仿佛闪着光。

他对我笑，用轻而柔和的声音对我说：“白森，我有九条命，分你一条。”

一

爸爸是守林人，这是世代传下来的家业。

他每天很早出门，很晚回家，在家的时间还要常常到窗边或阳台上眺望那片广阔的森林。

我觉得他的工作枯燥无味，可他却从未抱怨过一句。

吃过晚饭，我把饭菜盖上盖子拿进厨房的柜子里。经过窗户时往外看，远处的黑云中出现刺眼白光，轰隆隆的雷声让我心里也跟着一震。

暴雨轰然而至。

下了雨的山路最难走，土遇上水变得泥泞湿滑，爸爸摔过一次，休息的那两天他恨不能住在阳台上，望远镜不离手地在那简陋的长木凳上一坐就是好久。

我正猜测着爸爸此刻大概走到了哪，就听到木门咿呀的响声。

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我去端出了饭菜。

只是没想到我出来时看到的不只有浑身湿透的爸爸，他背上还背着一个少年。

少年身上穿着他带出去的雨衣，许是因为风大吹落了帽子，他的头发和脸尽被淋湿了，面颊苍白，闭着眼，气息十分微弱，虚弱得很。

“小森，快拿干毛巾来。”

爸爸小心地把少年放在沙发上，也是这时我才发现，那个少年的腿上有着一片红色的血渍和一道挺大的口子，有些触目。

我依言拿来了毛巾，看着爸爸帮他擦拭了被雨淋湿了的发和脸庞，还有脖子上带着的链子。那条链子串着五个珠子，许是灯光的照耀，小珠子似闪着淡淡的光芒。

爸爸去烧了开水，就着温水喂了他一些退烧药，又将他扶到自己的房间里躺下了，这才有空擦擦自己还滴着水的头发。

“爸爸……”

“小森，该睡觉了。”他没有看我。

我抿抿嘴，不论是对那个少年的疑问，还是从他进门就要出口的“快去吃饭吧”都被咽了下去。我最后还是转身走向了房间。关上门的一刹那，心里却有些难过。

二

我听别人说，妈妈嫌弃爸爸是守林人收入低而离开。

我见过爸爸在深夜时坐在院子里望着那片林子出神，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月光笼着的他满是孤独和忧伤。

他大概是很爱那片森林的。才会连我的名字也唤做白森。

只可惜，我不是他，我不爱。

我在储物间里见过一把吉他，有些旧。我不知道那曾是谁的爱好，我猜是妈妈留下的，因为印象中的爸爸从不听音乐，只听和他的工作同样枯燥无味的天气预报。

我悄悄拿走了那把吉他，手指拨动琴弦的时候总感到有种少年人的豪情壮志，我笃定了那会是我的远方。

我只在爸爸出门的时候弹吉他，就像我想告诉他我不想当守林人，却终究开不了口。

由于离家太远，上学的时候我只能寄宿在学校，放假回来也只能看着爸爸出门巡视森林的背影，独自留在家里。我被迫早早学会煮饭，也被迫早早学会照顾自己。

我已经很少有机会和爸爸说话了，他总有事要忙。也不知从何时起，他似乎有些抗拒与我交谈，每次我开口，不出十句就会被打发走。可交谈不交谈又有什么影响呢？我知道，他定是理解不了我的，就像我理解不了他一样。他总是那么固执呆板，一成不变。他习惯了守在这里，守着那片森林，即使没有太多回报，却仍觉得是自己的责任。

他太傻了。

可面对这么傻的爸爸，我还是会因无法继续他已坚持了大半生的事而感到愧疚与不忍。

我不想，也不敢告诉他我想要的，我怕他会难过，我怕他会更孤独，我怕沉默会占据我们少有的共处时间。

因为无论如何，他是我最爱的爸爸。

三

后来我问了爸爸，知道了那个少年的名字叫白七。

通过两周的观察，我断定白七一定是与家长争执导致了离家出走才被爸爸好心救回来的野孩子。

不然他怎么在这么崎岖的山路上还能跑得轻松无比？还能在我看得眼花的树林中绕了一大圈最后带着我回到家？……

我的猜想一定是对的。

白七真是太可恶了，他直接把爸爸对我本来就不多的关心分走了一半，可他又总是对我笑得那么灿烂，总是带我在附近玩，他的阳光和友善让我的冷漠显得那么小气……

我一点都不喜欢他。

“白森，我们来交换秘密吧。”

少年的声音传来，我本能地往四下看了看，心里有些许莫名的期待。

或许，可能，也没有那么不喜欢……

一阵风刮来，我转身，白七从一棵树上跳了下来，蹲在地上。我不自觉看向他的腿，初遇时极其严重的伤在第二天就神奇般地恢复了，定是爸爸在我进房间后帮他处理过伤口了吧。

那个少年抬头看我，眉眼弯弯，笑得灿烂：“怎么样？”

许是对白七也有太多好奇的缘故，我点点头。

“你想知道我什么事？”白七走向我，他颈前的四颗珠子碰在一起，发出轻微的响声。

“你的来历。”

“来历？我要是说我从这片森林来，你信吗？”

白七嘴角上扬，明明是玩味的笑，我却莫名看出了些许认真。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白七又笑得灿烂：“开个玩笑啦。我住附近一个镇上，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我经常自己到处玩。那天下雨了，我刚好跑到这森林里，幸好遇到白叔叔了。”

“那你腿上的伤呢？”

“不小心摔倒被补兽夹夹住了，在那躺了三天，疼死我啦。”

白七耸耸肩，说得很轻松。

不是离家出走的叛逆少年，但的确是野孩子。

“那，能说说你和白叔叔吗？”

“我和爸爸？他养育我长大，我蛮感激的。”我云淡风轻。

“白森，能跟我说实话吗？”

我抬头，对上白七好看的眼，是难得的认真和严肃。

四

那个傍晚，白七带我进森林里玩。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这片森林。爸爸总说很危险，他禁止我自己进森林，巡视森林也从不让我跟。

头顶是高大的树木形成的绿荫，遮住了太阳，倒不让人觉得炎热。只是一棵接一棵毫无排列规律的树木如此单调密集，总让人走得有些晕头转向。我回头，一时间竟也辨不出回家的方向。

那爸爸……

白七说，这么大的森林，爸爸每天要走两三遍，当然不会迷路。

我漫无目的地走，一时间竟说不出感受。

抬头看树叶间有些许透出阳光的空隙，脚下猛地一空，我还没反应过来，身子便开始往下坠去，我闭上眼，不由得惊叫出声。

落地的重重疼痛让我想皱眉，又想流泪，却都做不到。

记忆的残片缓缓拼凑起来，我才意识到，在坠落的时候，白七抱住我，想垫在我背下，可惜来不及了，我们一起重重地摔了下来。

我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了，眼前莫名出现一片森林，一只小九尾狐正在那里面玩得很开心，身后的九条尾巴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漂亮；画面突然变换，那只小狐狸已长大了一些，但他独自出来玩的时候被一只老虎吃掉了；画面又转换了，小狐狸又长大了一些，身后却只剩八条尾巴了，他落入偷猎者的陷阱，折了一条命逃跑了；画面又转换了，小狐狸剩七条尾巴了……小狐狸的尾巴随着画面的转换一次次变少，剩四条时，画面里出现了一对父女，他化为人形，四条尾巴也变为了串着四颗珠子的链子挂在脖子上，他们照顾他，让他感到些许温暖。这段画面格外长，也格外清晰，甚至连胸腔中那种浓浓的暖意，我也能感受到。

听说人死前会迅速地回忆自己的一生。

我突然了然。刚刚这些，是白七回忆的一生。

因为那对父女，是爸爸和我。

来不及讶异和细细思考，我的意识神奇般逐渐清明起来。

空白的世界中开始有个少年的轮廓逐渐清晰，我睁大眼，那个少年对我笑，眉眼弯弯，很是好看。

“白森，我有九条命，分你一条。”

五

入眼是白色的天花板和他满是血丝的眼，我觉得若不是因夜色太浓，便定是我眼花了，不然怎么会在爸爸的眼里看到点点晶莹呢。

心底一片柔软。

又想起去林子里玩的第二天，白七来找我时我便发现他链子上的珠子只剩两颗了。

他已和正常时无异，而我的膝盖和胳膊上都还有着伤。

白七说，白叔叔让我帮忙照顾你。

我抿抿嘴，没说话。他很忙，我一直知道，他总是把最多的时间留给那片森林，他从不考虑我的感受和我的需要，我很爱他，可他不爱我。

我忘了是怎样的愤怒和难过让我冲出了家门，又不顾刚到家门的爸爸的叫唤，便冲向车辆穿行的马路。

我记得刺耳的车鸣和人们的惊呼。

我记得我听到爸爸惊慌地喊我的名字。

那一刻我想转头，看看他缺席了那么久的关心。

那一刻的我转不了身，而此时的我一睁眼便看到了。

眼底不觉染上厚厚的水雾。

我开始后悔我的不懂事了。

没有言语，爸爸紧握着我的左手，温暖便似从左手传来，漫至全身。

仿佛又回到小时候，爸爸握着我的手，给我讲森林里的故事，跟我说有九条命的狐狸，会跳舞的松树和天天赛跑的兔子。

我一直都知道的，在我和那片森林之间，他会选择那片森林。

可在车祸那几天，在爸爸与守林人之间，他选择了爸爸这个身份，森林由白七暂时帮忙巡视。

后来，白七跟我说：“白叔叔这样做，我一点都不奇怪。你可能没发现，他也会在你切菜不小心划到手时赶紧把创口贴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也会在你睡着时悄悄去看看你有没有盖好被子，也会嘱咐我好几遍你受伤的膝盖和胳膊要涂几次药。他不是不爱你，只是你没有发现。”

他笨拙的爱，我太晚才懂。

六

白七是第一个知道我想学吉他的人，也是第一个知道我不愿当守林人的人。

我后来才知道，妈妈并不是嫌弃爸爸收入不高而离开，只是她属于山河湖泊，爸爸不愿将她囿于森林、厨房和爱。

我早该知道的，他不会勉强，即使他也不愿他守护半生的森林没了世代传承的守林人，但他是一个父亲，他有私心，他还是愿意我活成我想要的样子。

我一直是他最爱的孩子。

那个晚上我和爸爸一起坐在院子里，他笑着说，他曾一度担心森林无人守护，他曾一度担心我若漂泊会受苦疲惫，所以他也曾一度躲避，尽可能少地与我交谈，担心某一天我会突然跟他说：“爸爸，我不想当守林人。”

可真正到来时，他反而觉得那么轻松。他知道，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的翅膀，助我成长，助我飞翔。

有温热的液体从脸上划过，我好像突然有点理解他了。

他是守林人，他是我的爸爸。

七

听护士说，我因车祸造成的伤势很严重，所有人都告诉爸爸，节哀顺变。

却出乎意料地，我活了下来。

主治医生说，这是个奇迹。

我闭上眼，想起那个少年。

白七告诉我，他是一只狐狸，生活在这片森林，是爸爸救助过的第七只动物，因此叫白七。他曾救过我一次，落入陷阱的那次他用掉了两条命，但因为救的不是自己，所以我身上还会有伤。

在那个空白的世界里，他周身是亮而不刺眼的光。他对我笑，眉眼弯弯，很是好看。

“白森，我有九条命，分你一条。”

他就剩一条命了。

爸爸说，没关系，我会一直保护你们，至我白发苍苍的暮年也不停止。

作者简介：李雅欣，重庆第二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2021级时尚传播学生。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