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老爷
文/王稚春
小八沁下来一百米的山梁上,住着雷老爷。
雷老爷爱捡菌子,但只捡鸡枞。其他的杂菌他也会看一眼,有毒的一脚踩个稀烂,就像为民除害。
背后山的阴面,在山脚下有一块凹地,叫小八沁,是背后山的入山口,这里有十来株山茶,开粉色单瓣花,不香。唯独路口有株白茶,高高一树白花开得重重叠叠,也是单瓣,但更软瓤,白得有些透,风把茶花香送得很远。
雷老爷有地理优势,鸡还没叫,他挎着背篼就进山了。
太阳刚升起,我跟伙伴们就爬到了小八沁,大家都想早一点进山。才到小八沁,就遇上了出山的雷老爷。他短衣短裤,外面披一件油纸马褂,透明得有些泛黄。脚上一双绿胶鞋,湿漉漉的,走一步,扑哧冒着气泡。腰上挂着他的撬棍,木头做的,尖头削得锋利,把手上刻出一个环形凹槽,系在布带子上面,布带另一端拴在裤腰上,撬棍上的黄泥巴是新鲜的,带着湿土气。
早上山里雾重,他满脸的络腮胡挂着水气,有力地支棱开。短寸头,浓黑的眉毛斜起往上长,有几分像张飞。一双小眼睛圆鼓鼓地张着,永远不知疲惫的样子。牙齿像锉过一样整齐,白生生的两颗大门牙,一笑就透着精神。人们说他牙口钢硬,像老虎,送他外号“雷老虎”。到我们一群娃娃这里,就成了雷老爷。
“娃娃们,喊雷老爷。”
“雷老爷,看看你背篼,看看你背篼。”
背篼里,绿油油的南瓜叶附着白绒毛,有些扎手。揭开来,下面卧着些白白胖胖的鸡枞。小伞状,微微张开,菌腿上有湿湿的泥巴,由另一张南瓜叶托着。边上还有些开翻盘的,伞盖平展地打开,灰青色。有些伞盖向上翻翘起,掉了只剩下半瓣。有的缺了一块,就像孩子换牙,成了缺牙巴。
两堆老鸡枞的旁边,三张叶子交叠铺垫在那里,呈半圆状,聚了一堆伞盖刚好成形的。这种鸡枞刚刚冒土,甚至只是把土顶起一道缝,就被捡鸡枞的人嗅到了味道。多数人会悄悄记住位置,留它们长两天再来。只有雷老爷,一抹不忍手,统统撬回去。
除了这些,还有些散乱放着的。背篼里的鸡枞脚上有黄泥、黑沙土、淡褐色的枯叶泥,真不知道他摸黑翻过了多少山脊。
“雷老爷,太丧德了嘛,小咪咪都撬了。留点给我们嘛。”
“你们走那边,顺着山凹子往上找。”
他边说边笑眯眯地下山去了,走起路来手冲脚冲的,头抬得老高。
我们按雷老爷说的方向往上找。
山里空气鲜湿,雾气没有完全散去,枯叶堆得厚厚的,踩上去松软,腐烂而清香。一路上,早谷黄、青塘菌、降落伞、皮条菌,就是没有鸡枞。也没人埋怨雷老爷指错路,捡到鸡枞的人都无比好运,村里哪个都没他运气好,他说话是有权威的。
再说了,红烧杂菌,也是很好吃的。把各种杂菌细心地清洗干净,撕成小瓣,剥一饭碗紫皮独蒜,两根二荆条辣椒,一半抄手青花椒,加汪实的猪油清炒。多炒一会儿就出了汤汁,关小火烧到滑软,如果大蒜没有变黑,那就可以放心地吃了。菌子像舌头一样滑,不小心都会一起吞下去。汤汁稠滑,泡在饭里很香,最后连辣椒、大蒜都会吃得干干净净。
越往山里走越有一股清幽,后背越发凉,我们是不敢走太远的,怕迷路。
下山时口渴了,小八沁有一股常年不断的清泉,用冬瓜树的大叶子向内卷成杯状,接上满满一盅,喝进肚子,凉悠悠的甘甜。这里能看到整个村子的全貌,青瓦连成一片,大榕树把它们护在身下。
出了小八沁,几分钟就看得到雷老爷家了,他戴顶草帽,正在沟对岸挖地。鸡枞,准又是还没背到街上,就被拦在半路的贩子收了。以前他只负责捡鸡枞,雷表嫂负责背去卖。后来,雷表嫂带着小儿子跟着鸡枞贩子跑了,他就又捡又卖,只是山进出得更勤了。
大家跳喊着:“雷老爷,雷老爷。”
他缓缓地双手支着锄把立起来:“娃娃们回来了,捡到鸡枞没得?”
“有啥子哦。”
“来雷老爷家吃火腿肉,香哦。”
雷老爷家门口,有一棵果树正在开花,绿白色的花朵凑近了闻,有点清香,一不小心就把鼻头染成黄色,蜜蜂来了,染过鼻头的花朵上还是能采到花粉。花蒂下面草绿色的果子,豌豆般大小,正慢慢膨胀起来。一进门,他便端出一大品碗的火腿肉,一片有半指厚,巴掌宽,瘦巴巴的带点粉色,很适合吃起耍。
我吃了两片,正吸着手指。雷老爷扯扯我的袖子:“丫头,你来。”我随他到厨房,水缸脚边整齐地睡着那堆刚成形的鸡枞,还是那三张南瓜叶子摊着,只是有些水迹。我转头看着雷老爷,他说:“拿去跟大家分了吧,洒过水,明天就长大了。”
一进村子,就遇到迎面走来的董婆婆,她问,捡到鸡枞没有?我回她没有,雷老爷送了我们一些。她笑眯了眼睛,肚子上下抖着:“雷他爹的老爷哦,你喊老表,这个着刀儿子。”一边笑着,一边走了。
董婆婆有个小商店,开在大队部右边一百米处,在公路的崖边边上。
崖上,有棵一抱粗的大榕树,据说是村中心那棵树的子孙。
那棵要七八人才能合围呢,它的子孙村里有三棵。这棵的枝丫伸到了公路上方,高高地遮住了小商店,跟边上的竹林撞在一起。这丛竹林生长是不易的,竹尖跟大榕树抢空间,挤得歪歪扭扭,根部被人们踩得发亮,枝干上刻满了图案文字,磨得玉光光的。半大娃娃把这些竹子当杠杆,一个又一个地后空翻,把竹子踩歪了,根蔸翘起一大半,它还活着。
商店的门口,成天坐着些无所事事的人,抽着草烟,吐着浓痰。苍蝇在到处打旋,边上丢着一支苍蝇拍,烂了三分之一。
雷老爷隔几天就来晃一圈,山上的阿妈背洋芋下来卖,别人用大米换,他用钱买。
火烧洋芋是雷老爷最喜欢吃的。大灶上烧火煮猪食,燃过的炭灰伴着火星子从炉桥落到灶炕,变成子母灰,这时把洋芋埋在里面。子母灰慢慢不停地落下来,猪食煮好,洋芋也煨好了。刨出来掰开,冒着热气,白色沙瓤又面又香,壳脆。如果进山找鸡枞,就背上几个昨天的冷洋芋,当早饭。
雷老爷到商店这边来只为了买洋芋,很少光顾小商店。需要什么,在赶场时卖了鸡枞就买了,有时还给董婆婆带一块二刀肉,油亮亮的。
董婆婆有张古板的脸,在雷老爷面前却放松了。她喜欢给雷老爷抓把恰恰香瓜子,两个人吐一地瓜子壳,不说话。
董婆婆以前是妇女主任,做事风风火火。人家生了二胎,她带着人拉猪牵羊,闹得人人都怕她,背后都骂她。也有很多婴孩在她的劝说下,夭折了。实在想生的,也会冒着各种风险躲着生,生下来也是有的。
有一次,她带一伙人去抓产妇,屋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着人。就在人们要离开时,董婆婆去猪圈解手,猪儿们不安地走来走去。仔细一看,一个人泡在粪坑里,只有脑袋露在外面,眨着惊恐的大眼睛。董婆婆愣了愣,吱呀一声轻轻拉上门,转身走了。
粪坑里的女人是雷表嫂。后来,有人咒骂董婆婆,雷老爷就会帮上几句,骂的人狠狠瞪一眼,也就罢了。慢慢地,雷老爷也沉默了,因为没有人在他面前说说笑笑了。
雷老爷是村里的刀儿匠,专杀过年猪。杀一头一元五角钱,如果没钱,就砍两斤左右的吊子肉,他会分一块给董婆婆。猪毛也会拾理起来,交给董婆婆洗净晒干,第二年卖给做刷子的。
一大早,他提着篮子,里面装着明晃晃的杀猪刀。加上他手冲脚冲的劲头,看起来杀气腾腾。几个帮手将猪儿按翻,边按边吼叫:“脚,拉住。小心,要翻起来了。”帮手的脸兴奋得有些扭曲,猪在一群人的手下嘶鸣,哀嚎。人声与猪叫混在一起,最后猪无力地躺在黑条桌上,耷拉着耳朵。雷老爷系着黑围裙,扎起马步,一手拿刀,一手拿盆,明晃晃的刀轻轻滑进猪脖子,一股鲜血喷出来洒了些在地上,后来流到了盆里。
躲在门后的小孩挂着泪珠,露出了半张脸。邻村的小狗摇着尾巴也来了,尽管它瘸着一条腿,还是赶到了。
死猪仰着头。脖子上一道刀口往外翻,白生生的。身体被五花大绑,抬到房后的汤锅边,刨了毛。雷老爷手起刀落破开肚皮,里头还冒着热烟子。他手做内凹状,伸进猪胸腔,抄出满满一手的槽血旺,送到嘴边喝了下去。帮手们都啧啧转过脸去,有的笑,有的摇头,全向后躲着身体。雷老爷胡子上挂着鲜血,几下把肉砍成块,都装进了五斗箩,猪头立在上面,闭着眼睛对着天空,样子好像在笑。
这一年,杀完年猪不久,雷老爷送走了他最后一个至亲。大女儿掉进了粪坑,走了。冬天里,他背着背篼进山了。
小商店门口,经常有人带来他的消息,有人说他打着赤脚在山上飞奔,赤着身子像野人。不是乱说的,山上有人看到了他的大脚印。有的人说他去了背后山的阿妈家,做了上门女婿,姑娘系着红头巾,脸上晒出两坨高原红,眼睛黑而大,比雷大嫂好看。
董婆婆说,他夏天捡到鸡枞就回来了。
写于2020年7月11日
改于2022年4月10日
定稿于2022年10月10日
作者简介:王稚春,本名王志春,1984年出生于四川省米易县新安村的凉桥社。曾在《红岩》发表短篇小说《马十银》。
本文选编自《三十岁以后的写作课:从故乡开始》一书。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