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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始人
2025-06-20 00:5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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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居者

文/熊那森

我的腿明明好好的,他们却一致说我残疾。医生即将为我安装假肢。对我来说它就像一阵雷电,我害怕被击中。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大叫,整个脑袋的所有洞穴都在发声,嘴巴、牙缝、鼻洞、耳洞,甚至是泪腺眼,都在冒气。妈妈不看我。直到我请求说尿憋不住了,她才悄悄替我解开了绳子。

从前我很健康,甚至还会发光。奶奶常谈起,我刚出生那会儿,亮得像一团火焰,我的名字由此而来:小火。

听说妈妈整整挣扎了三天三夜,才将我从肚子里挤了出来。在她发作的第一天,我家的房子突然变得很亮,被红光包围了起来。屋里是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好心的邻居们在夜里挑着水桶,提着水壶,纷纷赶到我家门外,他们在巷子里大喊救命,奔走相告:我家起火了。

当他们用尽力气推坏我家的大门,只见爸爸紧闭眼睛,双手合十,坐在柏木靠背椅上,衬衣已经湿透。爸爸竟一直没有听到他们的呼喊,他耳朵里早塞满了妈妈的哭泣。邻居们发现并无火灾后,大舒一口气,男人们迅速散开,一些好心的女邻居留了下来,在堂屋里讨论如何将我安全地从妈妈肚子里捞出来。她们人数众多,意见繁杂,而妈妈的哭声越来越惊天动地。到了第二天晚上,男邻居们又出现在爸爸面前:

“房子真的没事吗?要不要爬到房顶看看?”

“真的是太亮了。”

“红得吓人。”

“整条巷子都跟着发亮,这大晚上的。”

爸爸听了邻居们的话,跑到屋外去看了看。

爸爸跑了。

下半夜,他才带着我大伯一起回来。

大伯一踏进屋子就哭。他说,他高兴。

爸爸问他怎么回事,他指了指我妈妈。卧室里的妈妈此时已经熬了两个晚上,她的声音软绵绵的,一点不像正在生孩子。

爸爸问,到底啥意思。

大伯说,孩子,就是孩子啊。

大伯和邻居们陪着爸爸又守了一晚。我还是没出来。

第三晚了。月亮盈满,稀疏有星。亲戚们都来了,镇上最好的医生也请来了,姑姑说,要是再生不出,就要出人命,必须送去城里了。

星星像萤火虫似的闪烁在我家屋顶。这个时候,房子已经跟火球一样了。我也出生了。

刚出生的我,又红又亮,就像装在一个灯泡里,但是模样好看,并不吓人。大家都为我鼓掌,为我欢呼,夸我一定会前途光明。尤其是我的亲人们,他们抱着我就像抱着一箱易碎的珠宝。

从我会走路开始,走到哪儿,就把哪儿的目光都吸到身上,总是第一个被人看到。我身上的光耀眼明亮,家人都引以为傲。

在家里,爸爸妈妈把我放在那把铮亮的铜椅上,常常看着我笑,我不知他们笑什么,他们各自笑一会儿,然后又相视笑一会儿,他们就是不说话,他们每笑一下,就仿佛笑掉了我身上一件衣服,我坐在铜椅上,越来越冷,越来越冷,然后发抖,发完抖我就开始哭,这时他们才停止,把我抱起来。日日如此,夜夜反复。

我在我们那个地方可以说是无人不知。就连路边的树,腿边的草,脚下的泥,都对我敬畏三分。用我奶奶的话说就是,我走过的地方,花骨朵儿马上绽放;我摸过的铁,比灯泡还亮;冬天我躺过的床,都要自动发烫。

当我人生中第一天来到学校,老师们就表现得对我了如指掌,让我坐在班级最最中间的位置,每堂课总要点我回答问题。排练合唱,我就是那个背对观众指挥同学的人,跳舞时,也要给我腾出一个众星捧月般的地盘。我不想做的事,总会有同学抢着帮我做。每学期,都有无数奖状将我淹没。一回到家,又接受亲人和邻居们的夸赞,他们把我家的门推薄了一层又一层。

我也擅长表现自己的优点,毫不掩饰自己的才能,当然,就算我什么也不做,就这么一站,一坐,也是红通通亮闪闪的,人们无法回避我。我在虚荣心的驱使下,奋发图强,努力向上。越是这样,越是受到大家的宠爱。关于我身上的光,周围的传闻也越来越多。

或许我确实有些运气。七岁那年,跟着伙伴们上山采蘑菇,大家都最想采到七星菇。我的年纪最小,只敢在相对宽阔的地方碰运气。采菇返回时,我的七星菇却最多。表哥问我哪儿采的,我指了指方向。表哥摸摸脑门说,不对呀 ,我也走了那条路,还走在你前面呢。向三问我怎么采的,我说我就这么走着,走一会儿,冒出几朵,走一会儿,冒出几朵,我就都采了。他们不信,要我再走一遍小苔的路,我们就一起走。他们在前面走过,什么也没看到,我在后面采菇,捡得手都酸了。那些蘑菇就在丛里,你们也不仔细瞧瞧。我的采菇事件传到大人那里,他们又对我极尽赞美。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

那时候我小,不知道地球要转,大家让我以为我就是世界的中心。白天我走到哪儿,太阳就跟到哪儿。我走到哪儿,雨就下到哪儿。晚上我回到家里 ,月亮也挂在我家屋顶上。

不过说实话,我们那地方比较落后,距离县城远,还有诸多关于鬼怪的传言,外面的人都敬而远之。就在我小学快毕业时,邻镇中学同时出了三个名人,学生上了新闻,得到大肆表彰。爸爸妈妈对我说,你不要以他们为榜样,他们跟你比就是蚂蚁和大象,你比他们还厉害千百倍,你要成为“不一般的人”。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什么是“不一般的人”,但隐约感到那很厉害。越努力,我真的越感觉到自己在变厉害,身上的光越来越强。有段时间,我都快成了一个火球,同学们挨着我,总是喊热。而到冬天,他们又总凑到我身边取暖,我也毫不吝啬地站到他们中间。那时我的朋友多如牛毛。

我还没毕业,就被县里最好的中学提前录取了。

临走前,爸妈提醒我,一定不要忘记:你是不一般的人。当然,这句话早就融入我的灵魂。我带着他们的叮嘱奔赴县城。

从我踏进新学校的第一步开始,就吸住了许多校友的目光。他们跟在我的背后指指点点,说起我身上的光,还有女孩悄悄谈论我的相貌,常常令我心跳加速,面红耳赤。一下课,就有很多同学来看我。

我刚嫁给阿火时,他还不像现在这样神神叨叨,一切都很正常。最近入睡前,他总拉着我聊天,即便我已很困,他也让电灯光像瀑布一样泻下来,他就游泳般跳进他语言的河流。

“你不相信我从前很厉害,是不是?”

“信,当然信。你都问了无数遍了。”

“可你的语气让人感觉你并不相信。”

“要是看不上你,我还跟你躺这儿吗?”

“我一定得找到它。”

“什么东西?”

“光,光啊,我的光。”

“你小时候身上那个吗?”

他并不回答,而是轻手轻脚起来,蛇一样在家里穿梭,到处翻箱倒柜。大概要这样持续寻找三个小时,他才会重新爬上床来。这已经是第三个月了,连续三个月来,他都如此,并拒绝看医生。

我的丈夫阿火,在中学任教物理。我在幼儿园上班,不喜欢太过复杂的生活,没有什么大的志向,对万事万物也没有太多欲望。我九岁那年,在外婆的葬礼上,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死亡,我就不再对什么东西有兴趣了。我明白了自己终将消失,那我所拥有的任何东西,并不是我在拥有它们,而是它们在拥有我,我就不再和其他小孩抢玩具了,我也不再争着考第一了,我也不怕别人骂我不喜欢我了。我感到自己的生命像一小汪水,什么也不能在上面留下,只是静静地让太阳慢慢晒干晒没,一生就蒸发了结束了。我就只快快乐乐去过每一天了。阿火说,就是喜欢我这份简单,他就和我结婚了。

阿火总愁。他教的班级成绩总是很差。据他说,他大学物理专业学得不错,不知为何,对于教书这件事,他就是特别不在行,教了三个班的物理,没有一个达过均值。

唉,阿火叹气,说他同事至今还经常叫错他的名字。他还讲起,有次他在食堂遇到来学校听课的前同事,热情地上去打招呼,邀请同事和他一起就餐,他们谈了很多关于前学校的事,前同事却一直紧锁眉头,若有心事,直到他们离别时,阿火说换了手机要重新存一下对方的电话,他把前同事的号码拨过去,发现他手机上并未显示自己的备注,前同事“吱”了一声,问,不好意思,你是姓什么来着?我的丈夫当时像被点了穴似的,差点张不开嘴,愣了几秒钟,把双唇噜得极硬,使劲儿地说:余,多余的余。

干嘛要组这个词,你可以说年年有余的余嘛,这不是更喜庆吗。我向别人介绍你,总是用“年年有余”。

或许我就是显得比较多余,他叹了口气,接着说:

“从前不是这样,我得把我的东西找回来。”

“你都找了几个月了。”

“你别不信,大家都可以作证。”

“以前那些人吗?你还能找到他们?”

阿火找他的东西找得更厉害了,白天也把家里整得一片狼藉。后来有件事,让他更加沉迷于他的寻找:他的同事被提升为领导。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对方是他大学校友,一个瘦小精干的女老师,曾经问他想不想娶她。他年轻时非常挑剔,没有同意,他说,当时觉得那女孩的脸轮廓僵硬,看起来有点凶。那时候她普通得就像一个人的脚印。

你嫉妒人家吗,我问。

不是嫉妒,就是感觉挺怪的。他摸着自己的后背说,或许我不太适合教书,更适合去干点别的什么,不过现在还没想好。

从那以后,丈夫教书的兴趣越来越淡。他说要先找到他的东西,然后在别的方面干出一片天地。晚上他不再限于家里,开始出门游荡。他拉着我讲他年幼时的故事,情节越来越离谱。有一次他跟我谈起,说他刚出生时身上的光跟火一样照亮了整条巷子,房顶聚集了很多星星,他的光把房子都照得闪闪发亮,人们以为起火了,提着水来灭火。又说他从小学什么都快,身上的光总是惹人注意,大家都喜欢他,护着他,看好他,预言他会成为人中龙凤。他想做的事,总是轻而易举。

他在中学时,其实谈过一场恋爱,至今无人知晓,从前他也跟我只字未起。对方是个耳垂上有痣的女孩,很爱笑。从他刚进校,那女孩就跟在他身后,每次跟到教室,就转身回她自己的教室,也从来不跟他说话,只是对他笑,这么跟了好几个月。一天,他故意从教学楼前绕道走小路,小路两侧种满了蔷薇,他走到一株最茂盛的蔷薇下,转过头来,压低声音问:

“你跟着我干什么?”

“不知道。”女孩露出两颗小虎牙,歪着头笑了一下,丝毫不羞涩。

我丈夫想,这个同学,真好笑。

“那你叫什么?”

“白蔷薇。”

我丈夫看了看周围的蔷薇,说:

“嘿,你可别糊弄我。”

女孩把书包取下来,拿出一个本子,递给他看,名字一栏确实写着:白蔷薇。

他没说什么,但默许了女孩跟着他。有时他们还并排走,走到教室就分开,彼此也不说话。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丈夫说,不到一年,她就不见了。听说是转学,我再没见过她。

你们也没牵个手什么的?

没有。

这哪叫谈恋爱,你逗我。

我自己觉得是在恋爱。奇怪的是,自她转学以后,好像我身上的光就淡了一些,以前哪怕是在太阳底下,它也很明显,一眼就能让人看到。她转学后,一个朗日,我和室友到外面晾被子,室友突然“咦”了一声,问,你不发光了啊?我平时看不到自己什么样,请室友帮我一起抬出了全身镜,一照,那光确实不明显了,只有集中注意仔细感受才能隐隐约约看到它模糊的轮廓。后来我又找了几个朗日在室外反复照镜子,还真不太能看到了,只有阴雨天时,它才稍微明显,不过颜色淡了些,几乎是浅白色了。等我高中毕业时,就连阴雨天也不太能看到了,近乎透明了,再后来,自己都完全看不到了,我就和普通人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了。大学同学没有一个知道我发光的事,更不提工作以后了。

唉,人越长大,倒越不如从前了。可惜你没有在那时候认识我,你没有看到我光辉的时候哪。你是不是以为我就是个平庸没用的人?你们都这么认为。我伤心的不是我的光没有了,我是疑惑为什么现在怎么努力都不如从前了。他沉浸在他的悲伤中,像被踩变形的皮球。

我倒是很想笑,但憋住了。我想要是丈夫真会发光,遇到我时还在发光,那也轮不到我的事了。

我尊重他夜出的习惯,他说,那光在夜里才能被看得清楚,他总是在夜里行动。直到那个除夕夜,他趁我们看春节联欢晚会时溜了出去。他就遇到了车祸。那已是下半夜,是救护车把他拉去了医院。等到医院,才发现,他的整条右小腿已经不见。我们到车祸处找了很多遍,都没找到他被轧断的腿。奇怪的是,他几乎没有流血,医生说从未见过断腿流血这么少的。丈夫则坚持说自己只是轻微受伤,不承认断腿的事实,且一定要站起来向我们证明,他反复起身都被我们按了下去。为了防止他下床加重伤情,家里人只能是昼夜轮流守在他的床前。当他得知自己将被安装假肢的消息,怒得胖了一圈,似乎全身都在胀气。

“我没残疾,我没断腿!”他不分白天黑夜地喊着,在他母亲守他的那个夜晚骗她要小解,得以松绑后趁机溜走了。

我们的母亲被惊得差点闭不上自己的眼睛,她在向我们叙述这件事时,说她儿子快得跟豹子似的,她从后面远远看去,他的下半身被花坛挡住,上身简直就像在飞,丝毫想象不到他没有右小腿。

没有小腿也确实并未影响丈夫走路,他没有失去一点平衡,一切照旧。他总是想办法让我看到他的小腿,指着他的右小腿像指着一幅地图那样:看,这里是什么痣,那一根腿毛最长,脚趾缝里又起皮了,等等等等。他向我介绍他小腿时的模样非常认真,令我想到我没找回他的小腿而惭愧不已。虽说他自己坚信自己的小腿还在,不过家里人都确实见不到他的小腿了。为了不吓到别人,他外出总是穿几乎拖地的长裤,不仔细看他的脚,也不会注意到。在他同事的婚礼上,几个老师都跟我说:余老师总拉起裤脚喊看他的小腿,可他小腿没有了呀,我们好几个人都看过了,他老反复问我们能不能看到。

丈夫在外也没找到能看到他小腿的人,后来彻底不再问小腿的事。他忙于找到那他口中的光。

“或者你可以回老家去找找?”我提议,“你出生在那儿。”我这么说着,好像我自己也坚信他说的那些一样。

那时我刚怀孕,不便出远门,他自行回了趟老家。

他去了一趟回来,没找到那团光,反而把他的手指弄丢了!

他确实断了一根小指。当天晚上我眼里进了沙子,他帮我吹沙子时,我发现他掰开我眼睑的手没有小指!

“你的手指呢!”

我突然从他手中退了出来,他一脸茫然。

“你左小指,没有了。”

和他的小腿一样,丈夫坚持自己小指还在,并抓拿各种什物向我证明。

但我明明看不到他的小指。

一周后,他的食指也没有了!

学校运动会颁奖大会上,他带的班没被念到一次名字,他说,我都怀疑这个班是否存在,不瞒你说,获奖名单念完后,我悄悄往身后看了看,啊,确实密密麻麻站了几十个学生,他们这么活生生地站在操场上,站在我身后,不知为何,突然吓我一大跳。

一个月以后,丈夫的中指也没有了!

丈夫对此毫不在意,他说,不是我的手指没有了,是你们看不到了。怎么解释呢,就当我会隐身术吧。

丈夫断了手指的那截指根,光滑平润,就像是磨出来的,也无明显疤痕,与表皮肤完美融合,我实在找不到他断指的原因,又担心他的手指随时再断。

他沉迷于寻找那片光而无法自拔。我想不能这么继续了,鼓励他把工作做好。但那两年里,他的学校发生了两件大事,学校受影响很大。身边资历稍老的老师纷纷外调,校长也换了。

那刚好,你好重新开始。或者你也调走吧,我鼓励他。丈夫对此并无兴趣。他说,在这方面,我怎么努力都只能这样了,年龄打了,已经是一个没有谁可以寄托什么希望的人了。

有,我呀,还有它。我指了指肚子。

丈夫的眼神忧郁如夜。接着说:没人看得上我。我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我早就不发光了!

看,现在他五根手指都没了,他的整个左手都不见了!

阿火右手依旧能够写字,为了养家,他坚持上班。面对左手的消失他倔如磐石,从不承认。从他的讲述中,我感到他的同事们也看不到他的手了,他的学生们也开始歧视这个没有右小腿的单手物理老师。为了挽救一点尊严,我帮他准备了一副好看的手套。

情况越来越糟,工作对他已是一种负担,他班上的孩子半夜翻围墙,摔下来,两个重伤一个轻伤。他被撤销了班主任职务,而他教的三个班,包揽了当学年的倒数前三。他对这些都不在意,只想找到他的光。他说要做一件特别的事,等找到光就快了。

他是什么时候加入了那个组织,我不知道。只深记得那天下了雪,这在我们南方很少见。雪很大,仿佛把多年不下的雪都一起倒了下来。他要出门,那时我正临产期,借口不允。他很多次单独出行回来,身上就要缺少一样东西,我开始害怕。他说,他要去找他们,今天要开会。他刚说出口,我就知道他不是指学校。他很自然地讲起了那个组织,他们自称“隐居者”。他还说,他们都能看到他的腿,他的手指,这世上,还有人看得见完整的他。

我们之间一片沉寂,雪花重重地坠到窗台上,发出灵魂破碎的声音。

阿火不知道,自我知道“隐居者”后,就一直在查阅这个组织的相关资料。我跑遍了市里所有图书馆,只找到词典里关于它的解释:居住在很偏远地方的人,或者居住在平常处却鲜为人知的人。还找到一些关于它的诗句,如《游禅寂寺访隐居》中:春偏藏古寺,水渐满闲塘。忽有隐居者,留人看海棠。又如《题隐居》中:淡泊幽人趣,萧条隐居者。诗句不少。我还查到自古以来的隐居代表,许由、伯夷和叔齐、陶渊明、王维等。经我总结,这些隐居者,大多是有大造化的能人,和我丈夫参加的组织似乎并无大多关系。我再从它的第二层意思去挖掘,也就是“鲜为人知的人”,心中豁然开朗。我从丈夫那儿打探到组织内部的一些人员,可惜他们都不用真名,皆以代号相称,名字归类为山石水溪、云雪花木云云。

直到阿火的整条左臂都消失了,我不得不悄悄跟踪他。

他们所谓的基地,就是一个防空洞。我们这座城市,高高低低,平原与高山齐并,河流与峡谷共存,爬过一阶长梯即置身缭绕仙境,钻进地下几层也难见暗黑洞底,生活在这儿,就像生活在一根弹簧中间。战争期间为躲避敌机轰炸,靠这地势,挖出了许多防空洞,如今这些防空洞清凉可避暑,幽深能开店,很多好位洞都被改造为博物馆、火锅店、旅店客栈。我丈夫来到的这口洞,地处城中心最老地段,旧楼如笋,人寂树静,爬山虎占领了墙头。这口防空洞有两扇泛黄的白门,铜锁硕大显目,让人联想到某个宗教的地下基地,那白门内似乎另有一片世界,门锁则负责打通过去与未来。他没有从白门进去,而是爬到洞后的土坡上,搬开一块石头,钻了进去。路边没有一个人经过,只开过一辆送外卖的电摩托车。我跟着他进了防空洞。

我至今都不知能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当天进洞后的心情。洞里人山人海,但没有一个人是完整的!

他们每一个都和我丈夫一样,缺失了身体的某些部位。他们兴致盎然,一会儿相拥大笑,一会儿抱团抽泣,就像失散多年的亲人在庆祝重聚。接着,我看到了那个超市营业员,她左眉尖有一颗小拇指大的粉色肉痣,招待顾客非常热情,我这才想起,最近好久都没见到她了。此刻她穿着一条五分短裤,整条左腿都像我丈夫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却在人群中鹤一般穿梭自如,左腿下面的鞋也跟着她飘动,非常诡异。她来到一名穿护士服的男人身边,那人两只耳朵都没了。人群中,我丈夫和一名穿着辅警服的男子交谈甚欢。

他们之间似乎都能看到对方完整的样子,并不相互诧异。丈夫明明已失去了左臂,他的同伴却睁着大眼说:嘿,你这臂膀还挺结实呢!说完还伸手作捏状,他捏着一团空气,把它当作我丈夫的左臂!

等到我们的孩子出生时,阿火的整条右腿也没有了。

他整日沉迷于“隐居者”的安排,在教书上完全力不从心。他透露,他们要扩展防空洞,再挖出更多隧道,打通所有可能连接起来的防空洞,创造一个城中城,他们称之为“隐居者之洞”。接到任务后,他每日工作之余,便是扛着工具去挖洞。他说,他在防空洞里见到了自己丢失的光,那光是从一个洞里透过来的(且称2号洞),当他们挖通了2号洞,他又发现2号洞的光是从3号洞透过来的,目前他们已经挖到第9个洞,那光越来越亮,快要找到了,快要找到了。你又能看到我的手臂,我的腿了,到时候你们肯定都能再看到。

他的身体快被拖垮,工作状态越来越差,领导终于找他谈话。听完批评,丈夫走到门口,领导低下头推推眼镜仔细看了看名册,找到我丈夫的名字,结结巴巴地喊到:余……余……火,要不你暂时接管图书馆缓一缓?

丈夫接受了领导的提议,不再任教物理,暂调到图书室当助理。

自他调到图书馆不到两个月,他的左腿也没了!整条左腿都没了!他两条腿都没了!

他将长裤系在腰上,上身依旧行动自如,轻盈如燕,不往地上观察,并不容易觉察他双腿的消失。

“其实同事们也发现了我没有腿,他们私下都这么说。”

“大家都看不到你的腿了。”

“在图书室工作,这个也不太受影响。不过我还是要说我的腿还在,你信吗?”

他就这么自然地在我面前飘飘忽忽,移来移去,裤腿下吊着一双鞋,好像有透明丝带将他的鞋系在了裤子上。我丝毫不觉得他没腿。他让我放心,说他是完整的,只是我们看不到他了,等他再将连通防空洞的隧道挖得更长一些,他就能找到他的光,我们就能重新看到完整的他。我说我信,不过我更担心他每次回来又有哪个部分丢在了外面。

阿火调到图书室后,他身体消失的速度也在加快。图书室的工作轻松简单,一共就两人,他是助手,只需要在教师群里发布通知,让老师们按照日期带学生来借书,甚至不需要露面。比较辛苦的一点,就是每周五要负责把所有打乱的书籍重新放回原位,唯一和他交流的,就是那些书籍。没过多久,他就说,学校的人好像已经看不到他了。他向图书室的老师请教问题,他总是埋头不答。他和同事们并排走在操场上,大家谈天论地,从不问一句他的看法,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在一次会议上,有个体育老师直接往他大腿上坐去,幸好他及时避开,才免遭那健硕的体育老师碾压。没有人主动找他说话,就连从前一个办公室的老师,向他迎面走来,也不会看他一眼。学生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一个男孩在奔跑中将他撞倒在地,还哈哈大笑仰天而去……

这些事,都发生在短短一周时间。

我的丈夫说这些话时,我反复让他将声音放大一点,再放大一点,让他到沙发上,抱着我说。我不忍心告诉他,我也已经看不到他了!

从那时起,我就只能够通过他的声音判断他的位置。我要怎么对他说呢,我要怎么才能让他明白,我已经完全看不到他了!

我不是没有爸爸的孩子,妈妈从来都是这么说的。她说爸爸一直在我们身边。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我是见过他的。准确来说,是听过爸爸。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算独处,也能听到有人在我耳后讲话。那声音我也记得,是那种沙哑中略带女声的声音。妈妈说爸爸本身的声音很尖细,不同于平常男性,沙哑是因为常年教书嗓子受伤所致,这样的声音,我到现在还没有在别处听到过,那是爸爸的声音。

我上幼儿园时,妈妈为了让我感受爸爸就在身边,她不送我,而让爸爸送我。走在路上常常会撞上人们奇异的目光,都像在说,这么小的孩子,竟然一个人来上学。但爸爸会在我耳边轻轻说话:爸爸在,爸爸在,别怕。到幼儿园的路有多长,爸爸说话就有多久,他会一直在我耳边轻轻说话,或是唱歌,直到把我送进去。

陪我外出时,他都只轻轻说话,谁也不知道爸爸就在我身旁。我不记得过了多久,总之那时我依然很小,爸爸说话的声音开始变小了。不论我如何要求,他总是不能将音量调大,妈妈为此特意买了扩音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记忆中爸爸就是一台扩音器。家里放扩音器的地方,就是我爸爸坐着的地方。爸爸也只有在家才会扩音,陪我外出时,他都只靠着我轻轻说话。儿童节表演那天,我站在台上跳舞,看到很多爸爸在为自己的孩子鼓掌加油,可我看不到自己的爸爸。表演结束,他们都扑进爸爸妈妈的怀抱撒娇,而我爸爸只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说话:儿子真棒。我让爸爸大声点,再大声点,他的声音就是大不起来,我真讨厌他!我又多希望爸爸也能抱抱我啊!可是我看不见爸爸!

再后来,爸爸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在家靠扩音器我也只能听到他微弱的说话声,他几乎不再给我唱歌。而在外面,我也必须让他对准扩音器,才能勉强听到他的声音。我出门总把扩音器挂在身上,感到自己就是把爸爸挂在了身上。

我深深记得爸爸真正消失的那天。那个下午,我和一个男孩抢秋千,他骂我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我让爸爸吼一声,证明我不是野孩子。我理直气壮地说我爸爸就在旁边。我说,爸爸,你一定要说话,大声说话,让他们都听到。可是爸爸沉默不语,他什么都没有说。我把扩音器朝前后左右换来换去地转,我想爸爸的声音太小了,我的扩音器肯定没对准他,我让爸爸自己对准扩音器,我等了好一会儿,爸爸还是没有发出声音。我检查了扩音器的开关,调音键,都按妈妈说的方式调到了最大,爸爸还是不发话。我又跑到一块的安静树丛里,全神贯注地听他的声音,依然没有。我哭着飞奔回家,到客厅,厨房,卧室,卫生间,我都去试去听了,爸爸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从此,我再没听到过爸爸。从前我没见过他的身体,那天开始,我连爸爸的声音也听不见了。我没有爸爸了。

妈妈坚持说,爸爸还在,只是我们看不到他了。

妈妈还说,爸爸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日日夜夜多年过去,我中学毕业了,爸爸也没回来。

毕业欢庆会结束后,妈妈允许我到同学家过夜,我的好友小鹤满足了我一直想去参观他爸爸书屋的愿望。我和小鹤初识那会儿,他就想满足我这个愿望,他知道我对天下奇书皆有兴趣,而他爸是旧书店主,藏书惊人。听说小鹤爸爸书屋里有个单独的房间,专藏怪书奇书禁书,也因所藏之书有禁者,他爸怕出纰漏,从不让人参观。小鹤又志在乒乓,一直想加入国家乒乓球队,对书籍毫无兴趣,对他爸的小独屋不屑一顾。

那晚,小鹤偷拿了钥匙,我们在书屋睡了一夜。如你所料,我早就计划好翻查那间小独屋。其实它并奇特之处,里面多是一些真实人物的档案资料。其中还有些情色画册,民间宗教大全,房中术辞典,野史全集,人物传记等等。我翻找良久,也没找到我想要的。此时小鹤的打呼声从外屋传来,就像有人在抖被子。

正当我失落地将手里的书放进书架,另一本书被挤出,摔在了地上。拾起来后,这书差点把我炸烂,它的第一页空白页左下角写着:

隐居者,请见某书第19页。

这三个字就是三支打火枪三颗子弹三枚炸药,炸得我粉身碎骨,炸得我像烟花样尸骨难寻。我赶紧拿到那本书并翻到第19页,这一页的左下角有蓝色圆珠笔淡淡的痕迹:

隐居者实名“隐形者”,亦称“不存在的人”。(再见某书第27页)

我又找到那本书第27页,中间部分的文字缝隙里有几行小小的红字:

这样的人其实也是正常的人,但多数庸庸无为,能力平平,且不善于自我表现,或不屑于表现。(再见某书第6页)

……

我按照书的指令,像玩拼图一样把这些信息拼凑起来,在图的背面有这样一句话,是关于“隐居者”相对完整的解释:

隐居者,即失形者。

能者因欲而升,弱者息欲求平。

弱而有欲却不奋者,欲渐侵蚀毁灭其身,其声,其形。

拼图最后有补充,是某个人用大白话写的笔记,字迹潦草,勉强能认:

这样的人与我们共存在一个世界,并且人数不少。每天都有人在消失,成为真正的隐居者,他们在消失前都是鲜为人知的人,在消失后更加被人遗忘。

部分隐居者仍旧心有不甘,一直在进行某种修炼,想法重现完整的自己。目前尚未发现成功者。

笔记后面还有一排极小的排字:妻消失于2001年2月11日。

那天妈妈放走了我,但大家确实看不到我的右小腿了,他们都认为我的腿已经断了。自那以后,他们看不到我的地方越来越多。刚开始是手指,我常常刚一踏进家门,妻子就捂着嘴说:

啊,你的中指没有了!

天哪,你的大拇指没有了!

怎么办,你整个左手我都看不到了!

火,你的左手臂也没了吗?

……

后来,我的双手,双腿,他们也看不到了。那天我站在阳台上,妻子的朋友来帮忙收衣服,把我裤子给脱了,她竟然以为这裤子是晾在阳台上的!他们根本看不到我!再后来,腰,胸膛,他们都看不到了。最后,关于我这个人,他们什么也看不到了。不过那时妻子说还能看到我身上的衣服,衣服飘到哪儿,我就在哪儿。那时她也能看到我手里拿的什物,杯子悬空的底部,就是我的手,只是妻子看不到这手了,凳子上坐着我的屁股,妻子也见不到这屁股了。吃饭时她就只看到一双筷子在空中乱飞。至少那时她还能通过事物感受到我,我的声音也很洪亮。

没过多久,妻子完全不能看到我了。听她讲述,我碰到的所有东西,都在瞬间消失了,和我一样,不见了。只有我使用完放下后,它们才会重现。如果从前妻子能从空中挥动的洗脸帕判断我站在洗漱台边,现在已经不能了,关于我,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我的声音。最后,连我的声音也听不见了。不论我怎样喊叫,她就是听不见。但她常常自言自语,她能看到桌上的菜少了,冰箱里的雪糕不见了,她没动过的香皂越来越小了,她知道是我。这样过了一两年,她连这也看不到了。她也不说这些了。什么都和我无关了。

儿子也听不见我,他听不见。

小圭,我的儿子。太晚了,你实在该睡了。书房外已经下起了雪,今晚你要受冻了。

你觉得爸爸很没用,是吗。我从前也是很厉害的,儿子你信不信?算了,孩子, 你都没看到过爸爸。你等等,再等等,爸爸在努力证明,昨天又新来了两个隧道工,他们很专业,我们就快挖到底了。

(原文刊发于《西部》2024年第5期)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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