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树是我栽——张幸福和他的阿依林海
文/张志强
在所有的称呼中，张幸福最在意的是“退伍军人”这个身份。
那一年，百万大裁军，他被迫从部队退下来，但他依然热爱那身军装，留恋热血沸腾的岁月。成为企业家后，每遇自我介绍他总会提到自己当兵的经历。
依照安排，转业后张幸福是要回重庆彭水老家的，但是他不甘心，他想闯出一番事业来。于是，他组建建筑队，做贸易、投资，还做“富桥”全国足疗连锁店，生意遍布东南亚。
经营上的成功让张幸福主动承担起企业家的社会责任。数年间，他获得了不少荣誉：如国家光彩事业国土绿化奖、“乡村文化旅游能人”、重庆市优秀民营企业家、优秀新型农业经营主体、农业农村工作先进集体、脱贫攻坚工作先进集体等。
事业蒸蒸日上时，他也从国家对环保与文旅的政策支持与推动中看到了新的发展机遇和可能，想到了家乡彭水的那些荒山与贫穷的乡亲们。
为种树，他攻克重重困难
2013年，张幸福和一位朋友去彭水的乌金山林场采购木材。在路过彭水普子镇凤山村附近时，一处红色的圆果闯入他们的视线。张幸福好奇地问朋友，那是什么树？结这样的红果。
朋友告诉他，那就是大名鼎鼎的野生红豆杉。
张幸福望着成片的红豆杉惊喜地确认：就是“植物界的大熊猫”吗？！他快步走到红豆杉树前，打量着高大的树干，突然说，“我要回乡种这种树！”
朋友摇着头说，以前也有人打过红豆杉的主意，可是不好种，成活率很低，生长缓慢，没有效益。
回到城里，想种红豆杉树的想法让张幸福激动不已。查资料，找专家咨询，充分了解这种植物的特性和生长条件。然后决定试一试。
要种树就得有地，他找到彭水政府提出想承包荒山。那时，彭水正在招商引资，负责对接的领导说，你到彭水来投资，我们非常欢迎。你种树也是很好的选择，但是选择种红豆杉却不是个好主意。这种树以前也有人尝试过，成活率不足30%，生长期也长。因此，建议他慎重考虑这个项目。
张幸福信心十足地说，自己咨询了专家，虽然红豆杉的成活率不高，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初期管理到位，科学施种就能达到90%以上的成活率。
县领导说，即使提高了成活率，红豆杉生长缓慢，三五年你是收不回成本的。
张幸福说，他不光是种树，看中的还有这里的山水环境，还打算建立一处以红豆杉种植为核心的康养一体的养生基地。“我找专业人员测试过，彭水一带，特别是马岩山那里空气的负氧离子接近10万的水平，而北京才四五百。你们给我一座山，我能让这座山变成金山银山，把环境搞上去，带动周围的老百姓富起来。”
县领导笑了，“看来你是有备而来。想法不错，需要充分论证。开发山地林区需要规划、设计，逐级报批，还需要有大量的资金投入。”
张幸福说，“这个请领导放心，只要我想干就会尽全力去做，而且一定会做好它。”
也有领导提了反对意见。“之前不是没有人尝试过。咱们把一片地给了开发公司，他们大兴土木，山也挖了，地也平了，树也栽了，不到两年，没有见到效益就走了，把一个烂摊子丢在那里不管了，最后还得我们来‘擦屁股’。”
张幸福说，“你可能还不了解我，我是军人出身，绝不会半途而废。第一我不怕吃苦，第二我不怕等，第三，这里是我的家乡，就是失败了，也决不会把烂摊子扔给你们。更何况，我是不会失败的。这个，你们可以看我的行动。不出三五年，我一定会把这里搞起来。我有这个信心。”
领导被打动了。
张幸福心花怒放地说，“我要在荒山上打造一处林海，名字我都起好了。就叫‘阿依林海’。”
“阿依”是苗语，是“美丽”的意思，这个名字蕴含着张幸福对未来的期许。他心里早已勾画出了一幅隐藏在云海山水中的密林和梦境一样的田园，他要把荒山打造成一个美丽而有情调的地方。
但是，事情并没有如张幸福想象的那么顺利。
立项之后，接下来就需从农民手里拿到荒山的使用权。村里为此召集全村人开会，向大家通报县里计划引资改造荒山，流转土地的决定，并征求大家的意见。
要把赖以生存的地拿出来，这一决定让村民们犹豫不决。其中一位青年小伙更是直截了当地拒绝，“我是不会把地给你的！”
这是张幸福来彭水后遇到的第一道坎。起步就遇到这么大的阻碍，他始料未及。思来想去，他决定用最笨的办法，一家一户做工作、一个一个来说服。
张幸福逐户上门拜访。坐在村民家里，他把自己的设想跟他们说明白，同他们讲道理，讲未来，尽可能打消他们的疑虑。有老人的家庭他提着礼物来，告诉他们自己想怎么做、会把这里变成什么样子，一点一滴努力改变他们的看法。
拜访有了明显的效果，虽然还有极少数人持反对态度，但大部分村民都同意了。
地拿到手了，更大的阻力又来了，这就是家庭的反对。
多年之后，张幸福望着美如仙境的阿依林海，深有感触地说了一句话：“老百姓觉得我是他们的贵人，家里人却觉得我是他们的罪人。”
起初，妻子觉得张幸福傻乎乎地要把那么多的钱撒到山上去，实在不值。他们原本计划好的继续周游世界的计划也要搁浅了。是啊，好不容易从农民转成了市民，现在又回到山区当农民，她怎么能理解呢？
张幸福是那种想好的事，一定要干好的倔脾气——说不通就不说了，先干起来吧。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把日常衣物、用品都带上，开着车到山里去了。
为修路，被人告了亦无悔
闷闷不乐的张幸福把车开到山下，没路了。他停下车，望着绵延的大山，曲折的小路，他也有些踌躇了。犹豫只发生在一瞬间。他甩了甩头，挥去心头的杂念，转身从车上拿下行李，背在身上，向着山上爬去。
身上带着行李就不像以前一样走得快。走走停停，花了近3个多小时终于达到了那处事先选好的临时“居所”。旁边有山泉可以饮用，有枯枝败叶可以生火做饭。就是没有一处可以遮风挡雨的房屋。
好在他带着一顶野营帐篷，先在溪水边支起来，然后埋锅造饭。在部队行军打仗时，他已经练就了过硬的野外生存本领。
夜晚来临的时候，他已经把帐篷周围收拾出一块干净的平地，燃起一堆篝火。
静静地坐在山里，望着星星点缀的夜空，听着远近传来的虫鸣兽叫，心情大好。
张幸福调来自己的建筑队，想先从山下修一条通往山上中心位置的路，这样才能把各种材料、树苗运上来，自己的车也能开上来。修了路，外面的人才能进来，里面的人才能出去呀。
他的队伍跟他这个人一样能干，没用多长时间，推土机就开辟出一条土路，直通山腰。他不需要设计师，他就是设计师，他不需要图纸，挖掘机开到哪儿哪里就是图纸。梦想的第一步正在初步完成。
张幸福没想到的是，因“盲目”施工，自己被人给告了。
多年之后，张幸福反思道：“我那时真是个法盲啊。只知道自己在干好事，就没有想到，干什么都要有规矩，不能乱来。”
第二天上午，县领导、林业局的领导陪着一位军人模样的人走进了工棚。后面还有十多个森林警察。
场面严肃、紧张。专案组领导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林业局领导和分管林业的副县长也一脸铁面无私的样子。
见这个场面，张幸福不高兴了。他从心里就不觉得这是个事儿。他口气强硬地问，“难道你们还要抓我不成？！”
“那也说不定！这要看事情的性质。这是国家林业局责成我们来调查的，如果定性为毁林、破坏自然环境的事件，那就是触犯了法律，就要抓人。”
张幸福不服，“我当过兵、上过战场，死都不怕，还怕坐牢吗？”
听到这里，那位一直不说话的领导站了起来，对着张幸福的胸脯就是一拳，问道，“你当过兵？在哪里？”
张幸福听出来，这位领导也应当是当过兵的人，就说，“报告首长，我是82年的兵，84年上的老山前线……”
领导很欣赏地拍着张幸福的肩笑了，“你个新兵蛋子！比我晚。”
军人的出身让他们的关系一下子就近了起来。
最终，这个领导先表态：张幸福修路的出发点是好的，他为了改变这里的交通状况，同时也是为了造福百姓，自己承担了这么多，很不容易。“我看，该办的手续补办一下，该走的程序要走，都按照规矩来。地方政府要支持他。这件事情到此为止。”
这件事对张幸福的触动很大，果断、行动力强是干成事的重要因素，但前提是不能头脑一热、情绪一来就不管不顾地上，要考虑国家政策、法律法规。一句话，干任何事情都要照着规矩来。
从此以后，大到风景区整体布局、道路建设、树木栽种、酒店布点、游乐项目，小到一座房屋、一个池塘、一处点缀式的微观景致，他都聘请专业人员、咨询有关部门，先搞出规划、设计，上报审批，拿到文件之后再动手去做。他因此获得了政府有关部门的称赞，2018年，张幸福因此获得了“国家光彩事业国土绿化奖”。
数年栽种，阿依林海终成真
看着成片的红豆杉，张幸福也变得从容起来。看雾起雾散，在大自然中，他不由自主地悟出了许多“道理”。这里成就了他的梦想，也变成了他的生活日常。这里的空气，这里的溪水都让他分外喜欢。特别是早晨起来的时候，被纯洁的浓雾包围着，鸟儿们的鸣叫声，让他沉醉享受。
行走在阿依林海，一个人的形象时常闯入张幸福的脑海。那是一位老人，他出现在张幸福最初处处受阻，孤身一人创业之际。
那是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5点多，张幸福走出简易的帐篷，正要去外面跑步，他惊讶地发现，一位臂挎竹篮、行走迟缓的老人站在帐篷外。见张幸福出来，老人把竹篮递到他面前说，“我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了，这15个鸡蛋给你。你来到山里，帮助我们修路，办产业，是做善事来了。我谢谢你啊！”
老人的话让张幸福热泪盈眶。他握着老人的手，请他坐下休息。老人是附近的山民，世代居住于此，已经80多岁了。这些朴实而又厚道的老乡把对生活的希望和对未来的梦想都寄托在了这些进山种树的人身上了。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张幸福觉得，要是不坚持下来，不把这里的农民们带上致富之路，良心都过不去。
张幸福把其他的生意交给别人来做，自己专心于山里的工程，育苗种树，规整土地。对于山民，他采取的方式是由公司提供树苗、肥料，农户负责栽种、养护。统一标准，统一管理，公司支付给农民劳动报酬，所有收益按照老百姓占六成、公司占四成的比例分成。
不久，周边山区大量农民加入到种树和养护的队伍中，他们原本穷困无望的生活有了希望。公司在用人上，优先给建卡贫困户提供机会。在张幸福的帮助下，745个贫困户2747人实现年均增收3500元以上，有2600户山民实现了脱贫致富。特别是景区康养项目运行以后，公司所需要的高级职位需要量大增，张幸福就直接从周边的青年农民招收培训。此外，公司还雇佣了一部分是农户进行日常的景区管理、巡视等工作，让村民们在家门口实现了就业、增收。
十年间，张幸福已经种植了35000亩的红豆杉林，吸收了周边3个乡镇6个身处深山的贫困村种植了600余万株红豆杉。
通过种植红豆杉，展开红豆杉的研究开发，研制出了红豆杉茶、红豆杉酒，还有红豆杉枕头、筷子等等。特别是从红豆杉中提取出来的“紫杉醇”具有较高的医药价值，在国际上也大受欢迎。
张幸福在山里建立起了康养旅游休闲中心，把一个荒山野岭办成了天然“森林氧吧”，在绿色生态产业中越走越远。
一眼望去，满目绿意。无边无垠的云海笼罩着山林，犹如仙境。张幸福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就建立起了这座无与伦比的“阿依林海”。这片林海在云里、雾里，带着健康、希望和生机，勃勃地壮大成长。
他自豪地说：“我心里最踏实的是，带富了当地的老百姓。他们很开心，我也很有成就感。财富这个东西，用什么标准来衡量——能够回馈社会才能产生更大的价值。”
当初那位反对张幸福流转土地，揪着衣领喊他是“骗子”的青年，虽然没有加入到他的队伍，自己搞起了养殖场，但是，看到荒山发生的巨大变化，他为自己当时的举动感到很惭愧，很佩服张幸福的为人处世。张幸福并没有放弃他，在他养殖场遇到困难的时候还是伸出了援助之手，如今他们也成了朋友。
曾对张幸福持怀疑态度的那位政府官员，十年后陪着县领导再次来到山上时，这里的变化让他惊讶。连说，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县委书记感叹，“我作为地方官，在这里一提起我都是知道的，可是，20年、30年以后，就不一定有人记得我喽。但是，你张幸福在这里种树、发展产业，给老百姓带来实惠，他们是不会忘记你的。谁都会知道阿依林海，谁都会知道这里有几万亩的红豆杉林，创造这些的人就叫张幸福。”
（原文刊发于《赤子》）
作家简介：笔名古风、江南。作家，学者，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创作教研室主任，硕士研究生导师。鲁迅文学奖评委，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评审专家。北京市海淀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创作有《艺考》《生机》《代职》等20余部长篇叙事文学作品。出版有《创意写作课》《文学叙事学》《长篇小说结构模式研究》等10余部学术专著。获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中国创意写作奖等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