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疗痛

——长篇小说《小乾坤》引发的思考

文/刘红梅

命途艰难多舛，生命意外消亡，是个人的疼痛；发展与落后，新兴跟守旧，难以调和的矛盾，是时代的疼痛。个人的命运在时代浪潮中颠簸，痛点微乎其微，而一个时代的神经与每一个人的神经紧紧相牵，一痛，便人人都痛。

没有痛点，小说不成其为小说。只呈现个人痛点，无论多么切肤又断肠，最多让读者掬一捧同情的泪水，洒献给那些不幸生命，仅此而已。鲁迅先生说写牙痛的故事，无论写得如何痛不可抑，没痛过的人始终无法感同身受。只有在个人命运的血痕里深深烙上时代的印迹，小说的精神与情绪才能够网住任何一个读者，无论年龄，不分性别，摒掉层次，模糊地域，任何一个读者，都可以从悸动与疼痛中，看清善恶与美丑。

长篇小说《小乾坤》，在童张两家三代人恩怨纠葛的主线上，集结着命运不可控、生死太无常的哀伤，贯穿了亲友本无奈爱情无所终的悲愁。如果只是如此，如果只是可数小人物人生的起落生死的慌张，虽说也会打动人，也会揪痛人的心，然而少数人命运的尘埃在大千的世界里很快就落定了，不会被记得很久。《小乾坤》，将这少数人的命运扣上时代洪流的脉搏，与所有经历过这个时代或者熟悉了解这个时代的人共振，与在疼痛中反思的人们一起，积极寻找疗救的方法。

个体的命运迎头撞上时代的巨轮，顺应才是最好的选择。小说中的张家一浮出故事的水面，便发生了命运跟时代迎面相撞的悲剧。这一撞，撞破了家的温暖。命运不能悖，时代不可逆，几岁的张昇无可逃避地被现实狠砸一锤。破了家庭，失了亲情，叫人痛心，令人同情。而张家资产的变迁是时代航行中越过急流险滩的胜利，叫人振奋，令人欣喜。在小的疼痛与大的喜悦不可调和之时，小说真实展现人们免不了的悲伤和迷茫，主人公，读者，都有同样的悲伤和迷茫。

曾经的富丽和热闹转眼便成云烟，张昇的父亲从富甲一方沦入一无所有，尊严不再，屈辱来袭，他无法承受突如其来的打击，发疯裸身走出年幼儿子的视野，从而也定格了自己在儿子心中极为不堪的形象，成为儿子永久的梦魇。年幼的张昇，一下子从天堂坠入人间的泥泞，从养尊处优的少爷沦为无家可归的孤儿，连进入棉纺厂车间做个学徒都不够格。幸好在曾是家中仆从翻身跃为领导的唐科长——也就是后来的唐厂长——的特殊关照下，去厨房做了学徒，师父待他不薄，关心他，并对他倾力相授。人逢绝路，遇见善心与温情，所历悲苦，皆可疗愈。作者将自己的善心与温情，附着在书中人物身上，疗治世人心。

从某个角度看，读者的悲伤，比主人公更甚。那时张昇还小，幼时的富贵繁华在他的生活里印痕不重，尽管爸爸疯癫出走的背影留给他永无止境的恶梦，但他被厂长收留，做厨师的学徒，人生似乎也不是太糟。而读者，从全知的视角，看清了个人的命运撞上时代巨轮之后天崩地裂的人生，会纠缠在更深更浓的悲情里。但随着主人公的成长，人生之路逐渐平稳清晰，读者恍然明白，顺应巨轮的方向，才能以最好的方式疗伤。

爱情在时代的磋磨下成为悲剧，这悲剧可变成前人的牺牲给后人的献礼，叫后世的人引以为戒。在人们广阔的认知里，因时代而造成的爱情悲剧应该是这般模样。在两个封建家族的矛盾和两大社会力量斗争牺牲品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悲剧，被由门庭悬殊等级差异极大而生发出的巨大压力压迫，或者被封建家长制活生生摧残，双双殉情的，梁山伯祝英台的爱情悲剧，刘兰芝焦仲卿的爱情悲剧……

而在《小乾坤》里，爱情，并没有生死的疼痛，它在整部书中甚至很淡，淡得你稍稍囫囵一点几乎无所察觉。它以隐痛的方式呈现于读者眼前。比如童青青与宋军舰的爱情。如果说宋军舰对童青青的爱始终未能启齿是由于内心的自卑，那童青青的性格那么外向泼辣，她应该勇敢坦言热烈追求啊，但她没有。一年后她下定决心追往穗城，也不敢堂堂皇皇去学校找宋军舰，而只是找一个离他很近的地方，工作，生活，从心理上感受一种近距离的幸福。现代的青年很难理解这种明明喜欢却徒受折磨的爱情，他们信奉“爱就大胆说出来”。他们不懂的是，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人们的情感以含蓄内敛为美，就算因这含蓄内敛而错失生命挚爱，也在所不惜理所当然。反倒，那种张扬外露的爱情表白，和肆意不避的在今天看来合情合理亲热举动，一定会遭受人们的指指点点。

当张隐强抓着她去学校找宋军舰，在校门口恰好看到跟女友一起的他。这时按惯例该有一种冲上前去质问的行为，至少可让自己被爱重压下的心灵喘一口粗气；或者有一段呼天抢地撕心裂肺的痛苦的发泄，犹如强行挤出由鲜血腐化而成的脓血，尽管伤口还在，痛也会变得轻巧一些。但都没有。她喝了酒，和张隐一起喝酒，心底的伤加上酒精的作用强化了她对张隐的爱的感受，她心底萌生出对张隐的爱，同时，她自己又否定了这爱的萌芽。后来，为了躲避与张隐爱的纠葛，她向西流浪。在西藏，疲累倦怠的她，草草把自己嫁了。

童青青和张隐所处的时代，普通大众的爱情观是盲目的，带有随意性的，他们不会为了遵循自己的内心而执着坚定地去追寻，只会为了顾及自己的颜面不去大胆表白，不顾自己的幸福选择潦草对待，身处悲剧漩涡却对祸首浑然不觉……

现代青年，懂得用清醒又坚定的爱情选择来疗愈上一辈人爱情的伤痛。而《小乾坤》中主人公的爱情悲剧，以及所有展露那个年代人们爱情悲剧的故事，既是献给现时代青年人的警示，也是献给现时代青年人的礼物。前辈人的伤在后辈人的身上得以疗治。

书中足以给后世世代敲响警钟的，是童岚岚夫妇的悲剧的渊源，是一项国策在推行的过程中被扭曲被恶作的魔幻现实，是经办人为了推脱责任胡作非为草芥性命所带来的愤怒。童家最幸福的三妹，从小叛逆，逆世人目光追求到了幸福的婚姻，在妹妹的帮助下名利丰收，怀着六个月的宝宝去梦境之地了却夙愿，却遭遇厄运。叫人简直无法想象，但这却又是现实中的事实。

痛失孩子的童岚岚投河而死。童岚岚的丈夫因此堕落，吸毒，最终惨死茅厕无人收尸。想起一句话，时代的一粒灰尘压在个人的头上就是一座山。童岚岚一家，就这样被一粒灰尘化作的一座大山压得形魂俱失，只留下悲伤。不，还有愤怒，狂烧的怒火席卷过每一位读者眼前的天空。真叫人狠不得将那作恶之人碎尸万段。

愤怒之后，便是反思，关于制度建设的反思，关于政策推行的反思，关于社会文明的反思，关于人性美丑的反思……反思之后，才可找到疗治的方法。

当正邪相撞、美丑对立时，邪恶与丑陋以比正义更正义、比美好更美好的姿态招摇过市，这个被踩痛的时代该如何疗愈？

社会在发展，文明在推进，当发展在推进的同时，对人性甄别的难度也越来越大了。难免有人披着高尚的外衣干着损人利己的勾当。《小乾坤》里，这种发展与推进贯穿始终，这种矛盾也逐渐显现。随着市场经济的蓬勃发展，商海领军人物异军突起。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何震玲和邓红芸。两人性别相同，经历相似，境界胸襟却大为不同。何震玲是一个正义的舵手，她竭力让餐饮业界的航船以刚正的姿态驶向辽阔的商海。而邓红芸，总是盘算着个人声望的高低、利益的得失。按照世间善恶各有相报的说法，邓红芸就该沉入欲望的大海而不得上岸。然而没有，她依然活跃业界，呼风唤雨。

人们必须要思考，这样的时代伤口，怎样去缝合？

为人物而疼痛，在情节里疗伤，随时代而思考，在展望中寻找……《小乾坤》，让人在痛定思痛之后，不断成长。

（作者系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

（原文刊发于《公民导刊》2024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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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乾坤》为重庆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讲述了一代渝城火锅创造者和传承者的命运，描绘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下的人生百态。该作品获评为2023年度重庆市文艺创作重点资助项目，并被重庆市委宣传部提名为推动文化事业发展的重大主题文艺创作，电视剧《小乾坤》已经通过了备案立项，电影也已进入筹拍阶段。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