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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06 08:4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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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面雕

文/蔡晓安

覃树根做梦都想不到,已经五十开外的他,竟然会被青树小学请去当老师。

当老师啊,怎么可能呢?

要知道,他小学才读到四年级就辍学了,而且,一辈子干的是木匠活,最多还有点业余爱好——“玩”根雕。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他玩的是“根雕”,“根雕”这个概念,还是葛校长专门到他家里来,请他帮忙去上课,他才记在了心里。他只是在木匠活做得太累的时候,想放松一下,就把一些下脚料取来,随心所欲地修理一番,最后成个什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心总算有了个依托,不再空落落的,像个没血没肉的牵线木偶。当然,后来他已经不再满足于对下脚料的利用,而是会有意识地到山里去寻找满意的根材,运回家,只要一有空,就一门心思扑到这个当时都不知道叫什么的爱好上。

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要被慎重其事地请到学校去上课,去教学生,不单是他,就连他儿子,也在电话那头差点惊掉了下巴。

但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

一个确凿的证据就是,学校会给他开工资。葛校长的原话是这样说的:“老覃啦,现在学校经费比较紧张,你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就当帮老同学一个忙。一个月这个数,怎么样?”或许是有点难为情,葛校长边说,边伸出右手,好像使了很大的劲,才将五根手指完全张开。

一个月五百块。

就算一个月五百块,覃树根也已经十分满足了。他不但十分满足,还惬意地把它当成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不偏不倚,正好落到自己口中。要知道,自从过了五十岁,他已经明显感觉精力不济,正犹豫着还要不要继续做木匠活,小孙子就到了入学年龄。儿子儿媳在广东进厂,一天十几个小时跟孩子打不着照面,索性就将孩子送回老家,扔给了老人。

现在倒好,覃树根到学校去上课,工资虽然不多,但毕竟可以给儿子减轻些负担,更重要的是,小孙子每天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就有更多的机会照看他啦。

覃树根到青树小学,教的是根雕课。按葛校长的说法,现在全县都在推广“非遗进校园”,刚开始他还苦于青树小学没有这样的人才,有一天,眼前突然灵光一现,他的小学同学覃树根不是很喜欢摆弄根根桠桠的吗?

刚开始那半个月,覃树根到底把自己给搞懵了。他当了大半辈子木匠,现在要来教学生,本以为不过是群娃娃,随便带着玩玩就行了,哪知一到教室,他就像个木头人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学生们见他急得满头大汗,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似的,本来就闹哄哄的教室,一时间更加肆无忌惮,唧唧歪歪、吵吵嚷嚷一大片,更有调皮的小男生故意一本正经地问道:“老师,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像个小姑娘一样啊?”另一个在旁边立马接嘴道:“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姑娘嘛——老姑娘!”紧跟着,又是一片哄堂大笑。

老姑娘的雅号很快就传进了葛校长的耳朵。为此,葛校长还专门找到他,说:“你也别太把当‘老师’当回事,其实,就跟你教徒弟差不多。实在不好说,多演示就行。”葛校长的一席话,总算是一语点醒梦中人,他是个手艺人,手艺人的长处在手不在嘴。自那以后,只要一上课,他就把注意力全放在手上。他在讲台上面做,学生们在讲台下面看,有想动手的,举手到前面来,他再手把手地教。刚开始,还是免不了唧唧歪歪、吵吵嚷嚷,但慢慢的时间久了,学生们懂得了一些窍门,又找到了以前没有的乐趣,教室里自然而然就安静了许多。

第一关总算是闯了过来,但覃树根并没有因此而轻松。相反,他觉得还有一座更沉的大山压在他心头,使他喘不过气来。

他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

“不过就是个老木匠,吹得那么高大上干嘛?什么根雕不根雕,你以为把身上的马甲一换,就立马从木匠变成了艺术家?”

“葛校长也真是,你要当好人,要照顾老同学,就私底下当去,学校这么困难,还要拿钱养着,这不明摆着假公济私吗?”

“关键是,你既然是搞根雕,总得要拿几件作品出来给大家瞧瞧吧?光凭一张嘴,就能把大家给忽悠啦?”

……

覃树根听得出,这些在背地里说长道短的,也不全是乱嚼舌头,平心静气地说,也还是有些道理。葛校长张三不找,李四不找,偏偏找到他覃树根,不就是因为他们是同学吗?虽然是为公家的事,但其中,肯定掺杂有个人感情的成分。而且,他来学校都两个多月了,孩子们倒是慢慢跟他打得火热了,可所谓的“作品”,也确实没见到一件啊。他本来也不懂什么叫作品,但凭直觉大致也能推断出,无非就是一些捣腾过后的成品吧。雕刻一件完整的成品,需要静下心来,细致入微地打磨,哪是在教室里短时间就能做成的事呢?

但人们不管那么多,人们也没有兴趣管那么多,人们只管事实。

事实就是,他还没服众。

他越觉得他们有理,就越好像真做了什么亏心事,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刚开始还只是在学生们中间盛传他“老姑娘”的雅号,到最后,竟然在很多老师的心目中,也不知不觉认定,他的确就是个沉默寡言,凡事都羞羞答答,简直就是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老姑娘”了。

帮覃树根解围的,依然是葛校长。

葛校长说:“老覃啊,有个事儿跟你商量一下,你看行不行?有很多教职工都很佩服你的根雕技艺,都想欣赏你的作品,我就在想啊,反正食堂旁边那个杂物间也没派上什么用场,要不,就拿给你做个工作坊?你要做新的根雕,很方便。当然,也可以——”他顿一顿,像喉咙里卡了一口痰,喉结上下一嚅动,吞咽下去,继续说,“你玩根雕那么多年,肯定也有不少藏品,你可以把以前的作品搬一些过来嘛,让大家都开开眼。”

这倒是真的,家里那些根根桠桠的玩意儿确实不少,没去具体算过,粗略估计,少说也有上百件吧。如果全搬到葛校长说的那个杂物间,根本摆不下。那就少拿几件比较得意的过来,开开眼就开开眼。葛校长虽然没有点明,但他明白,其实这一着,完全就是为了给他正名呢。

他不能辜负了老同学的好意。

于是,说干就干,当天就跑回家,喊了辆农用车,把他满意的一些木头根根、木头桩桩运到了青树小学。

成堆的根雕“作品”还没有完全摆开,校园里就炸开了锅。

首先是课间的同学们围过来看热闹,那些奇形怪状、成色各异的木头,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围,大家围在杂物间(他们不知道,现在,这里已经成了“老姑娘”的工作坊)外面的窗台上,七嘴八舌地争论,这是什么,那是什么,那个又是什么。

那场面,就像看西洋镜似的。

接着就过来五六个老师。老师们当然不会跟着学生去挤窗台,而是径直走进屋里,跟覃树根打声招呼,开始观摩。

嗯,这个不错。前景是青山,山脚有农舍,农舍前面是小河,河滩外,全是成片成片的田野,一个老农,跟在一头老黄牛后面,正扶犁扬鞭,完完全全就是一幅春耕图嘛。

还有这个。哇,好大一副架子,光根木腰围,一个人怕都合不拢,两条飞龙,一左一右,悠游于祥云间,一颗夜明珠,正被它们吞吐于舌尖,玩耍嬉戏。祥云之下,高山流水,大地无垠。如果要取个名,叫“盛世龙腾”也许合适。

很明显,这一类根雕是真正雕刻出来的。老师们不知道,覃树根却记得,刻这两件作品,他可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呢。好在他本来就是木匠,有些画图功底,所以在构图时,不是十分吃力。打坯也不难,无非就是用锯子先锯掉用不着的部分,再用凿子凿出个大致的模样。难就难在雕琢这一步,必须用凿刀一点一点,像演员上台前画妆一样,细细斟酌细细描。力道用浅了,形不成则神不传,用力稍一过度,轻则留下败笔,重则整块料材都会报废。至于后面的打磨、抛光、做漆等,与雕琢比起来,都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所以根雕跟木匠活完全不一样。根雕讲究慢工出细活,木匠活是依样画葫芦,崇尚流水线般作业。

在长年的实践中,覃树根无师自通地摸索出,还有一种不用怎么雕琢的“根雕”作品。

简单说,就是随样取形,在根木原有的形态下,稍微去除一些多余的成分就行了,用覃树根的说法,即前一类用的加法,这一类用的减法。覃树根在看电视时捡到一个词——“原生态”,他觉得用在这一类作品上,正合适,就是更具原生态。

比如下面这一件——

高不过半米,粗也差不多成年人腰围的一半,总之,看外形,就像个成比例缩小的人,分不清是男是女,材质也不名贵,就是在云阳比较常见的皂荚木,坚硬,细腻,打磨抛光后,没有上漆,保留了皂荚木的本色。它的特别之处在于,在根木的上端,就是“人”的脸部位置,竟然一前一后生着两副面孔:一面笑,一面哭。

最让人难以置信的,这两副面孔还是天然生成的!

尽管,整个人形其实是模模糊糊的,面孔也不是那么一清二楚,真真切切,甚至,鼻子眼睛嘴巴这些最能突显面部特征的紧要器官,大都变了形,不是一只眼睛到了鼻子位置,就是嘴巴歪到了耳朵下面,抑或鼻子懒洋洋在趴在那里,像只正在打瞌睡的袖珍多宝鱼,并不像真正的鼻子眼睛嘴巴那样规整,但,毕竟基本的“形”在那里,所以只要你看一眼,只需一眼,心底里显现的第一印象,一定就是人的脸。

一前一后,正反两张,一张笑,一张哭。

覃树根对其进行了简单的抛光处理,不敢留下丝毫雕琢的痕迹。他不知道该叫它什么合适,只是在心底里琢磨,既然是作品,那就应该有个名称,暂时,姑且就称它“双面雕”吧。

人们对覃树根突然搬到学校来的诸多根雕作品,先是惊讶不已,而后赞不绝口。谁都没有料到,这个看起来本本分分,用老虎钳都撬不出几句话的老木匠,居然真的会根雕,而且,还雕得那么好,那么具有专业气象。

也就是说,人们终于理解了葛校长的良苦用心,他没有看错人,更没有徇私舞弊。甚至还有人为覃树根每个月微薄的五百元报酬抱不平:这么高的雕刻技艺,才给那么点工资,这是浪费人才啊。

这个道理,葛校长当然懂,可有什么办法呢?“现在不比疫情前啊,大家日子都不怎么好过呢。”葛校长可能是听到了这样的议论,怕覃树根多心,就来到工作坊,说几句宽慰的话,稳一稳他的心,“等学校经费宽裕些了,再说吧。”

覃树根对葛校长亲自前来关心受宠若惊,连声说:“五百块很多了,很多了,我呆在家里,天上也不会掉下来五百块呀。”

葛校长开始转移话题,说:“老覃啊,你没让老同学失望。我果然没看错你!以前,我只知道你喜欢玩木头,却没承想,你都玩得这么高级了。”

几句话,说得覃树根面红耳赤,不知道如何作答。

葛校长看着他羞答答的样子,心里不禁扑哧一下,笑了。当然,他只是心里笑了,脸上并没有表露出来。这个老同学,还真像学生们喊的那样,像个老姑娘呢。可怜我认识他都几十年了,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个词呢?

葛校长回过神来,说:“我有个想法,想跟你商量一下。”他把覃树根肩头按了按,示意他坐下,自己也顺手扯过来一把椅子。看样子,他要说的话,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我们是乡小,在教学上,没办法跟城里学校比。但是,我们可以走特色办学路线啊。你有这么好的技艺,我们何不再把合作深入一步,申请项目,办根雕文化特色学校呢?走特色办学之路,说不定还真是一条新的出路呢。”

覃树根不懂什么叫根雕文化,更不懂办什么特色学校,但葛校长既然这么说,那就肯定有道理,既然有道理,那他说怎么办,自己跟着怎么办就是。

临别,葛校长像突然想起来什么,关切地问道:“哦,对了。你的孙子呢?回来上学还适应吧?”

覃树根赶紧回答:“好,都好着呢。班主任李老师知道是我家的孩子,看他个头小,特意照顾,安排他坐第一排正中间呢。”

覃树根在青树小学得到的认可越来越大,只要一有空,他的工作坊里里外外都堆满了人。其实,人们大都不懂什么所谓的艺术,都不过觉得,那些奇形怪状的木头,都是以前从没见过的,现在见到了,就倍感稀奇。更重要的是,一些新“作品”又源源不断地从他那一双看起来笨拙无比、老茧密布的粗壮大手中像变戏法一样冒出来。但因为工作坊成立时间不长,大都是一些还没有完成的半成品,因为半成,就意味着还有一半未成,吸引大家眼球的,恰恰是那未成的一半——人们都很好奇,那还没完成的,等到完成时,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呢?

覃树根竭尽所能地为学校贡献自己的智慧和力气,葛校长也没闲着,因为有覃树根这块底牌握着,所以每逢合适的时机,他都会在大小领导面前恰如其分地宣传。宣传的目的当然是争取,争取那个计划中的特色学校项目。

一天,覃树根上完课,回到工作坊,刚将一尊“玉面佛”摊在手心,想怎样才能将一双慈眉善目雕琢得栩栩如生,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骚动。还没反应过来,一群人已经涌了进来。打头的还是葛校长,但无论从他的站位,还是姿势来看,今天的主角绝对不是他。只见他身体微倾,边走边侧头对身旁一位西装革履、容光满面、五十岁不到的男人说:“郭主任,到了,就是这里。”

叫郭主任的男人扫视了一遍屋内,说:“面积不宽呀。”

葛校长赶紧应和:“是,是,就是有点窄。现在学校,不是没经费嘛……”

郭主任没作声。

好像忽然看到对面有个农民模样的老头傻站着,于是问道:“这位,就是你们请的根雕师傅吧?”

葛校长严丝合缝地接话道:“对对对!是覃老师,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但他并没有招呼覃树根过去。

郭主任问了一声,很快转过头,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各种各样的根雕上。根雕沿四面墙壁摆了一圈,摆不下,个头小一点的,就堆放到房屋中间那张长方形的大木桌上。总之,人们前看后看,左看右看,看到的,全都是根雕。

这是一个根雕的世界。

但覃树根却明显感觉不属于这个世界。他觉得自己更像一滴水,刚被人发现,就被一大片汹涌过来的海水吞没了。

人群在窄小的工作坊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有人在说话,却听不清,听到的,除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便只有“咔嚓咔嚓”的快门声。

覃树根彻底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里。

但这也许正是他需要的。他感觉先前僵硬的自己又活泛过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玉面佛”,慈眉善目,却终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午饭后,葛校长把郭主任一行人刚送走,就跌跌撞撞地又跑到了覃树根这里。看着他风急火燎又汗涔涔的模样,覃树根竟莫名其妙地对老同学心生出一丝怜悯:人人都以为校长一方诸侯,八面威风,原来那是没有更威风的人在面前呀。

葛校长喘着重重的粗气,接着,在覃树根面前毫不掩饰地深呼吸。为了更好的表达效果,他得掌握好节奏和分寸,欲扬先抑。

终于平缓下来。

葛校长说:“老覃啊,这次,你可立了大功了!”

覃树根不明所以,茫然地望着葛校长。

葛校长又说:“本来,郭主任这次来学校,是调研日常教学工作。没想到,我跟他一提根雕,他立马就来了兴趣,直接就从会议室过来了。”

原来这次“突袭”工作坊,葛校长是临时起意,郭主任也是顺势而为,并不是有备而来,怪不得学校事先都没跟他打声招呼准备一下呢。

“郭主任是刚从别的部门调到教委的,但我已经打听过了,他是个根雕爱好者。”葛校长停下来,故作神秘地问覃树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覃树根还是一脸茫然,不知怎样应答。

“这就意味着,我们要申报的那个特色学校项目,已经胜利在望了!”葛校长喜形于色地说,“项目虽然是文旅委的,但最后点落在哪里,还是要以教委的意见为准。”

看着葛校长眉飞色舞的样子,覃树根并不懂其中蕴含的深义。

“郭主任对你的根雕作品,非常满意。直到要离开了,还赞不绝口!”葛校长越发直白地说。

覃树根一听表扬话,又有些不好意思了,开始扭捏起来。

葛校长说:“这是好事啊,有什么好害羞的。你以为你还真是个姑娘呀,哦,不是,是老姑娘!”知道他不会介意,更是肆意地笑出了声。

覃树根窘迫得脑袋都要缩回脖子里去了,只好央求说:“葛校长,你知道我这个性格……你就别笑话我了!”

葛校长收敛了笑容,神色突然就有些凝重起来。

“只是,有个事,还得跟你商量一下。”

覃树根说:“什么事,你只管说。我都听你的。”

葛校长这才放松下来,说:“郭主任对你那件一面哭一面笑的根雕非常感兴趣,直到上了车,还念念不忘,说这是他到目前为止,见过的最好的根雕作品,以后有机会,还要来欣赏。”

葛校长想把“双面雕”拿去送给郭主任,说只要他收,申报特色学校项目的事,肯定就成了。这样,他覃树根就是青树小学最大最大的功臣。又说,本来呢,应该学校出钱把“双面雕”买下来,不能让他私人蒙受损失,可是,他无可奈何地把双手在面前一摊,你也知道,学校想拿,也拿不出,只能希望你大度点,只当为青树小学的教育事业作贡献。

葛校长既然这样提出来,覃树根肯定不会拒绝。虽然,在内心深处,他的的确确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

双面雕看起来简简单单,没费什么人力,但正因如此,才更显它“天然去雕饰”的可贵。先不说它内涵如何丰蕴,只看独特的造型,也是百年难遇的奇材。

更重要的是,得到这尊奇木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轻轻松松,而是充满了艰辛、挑战与风险。毫不夸张地说,他覃树根的命,都是跟“双面雕”连在一起的。

说起来,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正值壮年,浑身上下好像永远都充满了气,哪怕轻轻一吹,就可以倏地一下飘上天。虽然木匠活总是又繁重又烦琐,但他总能抽出适当的时间,不是往山里跑,就是往水边找。往山里跑,自然是去寻找原生的根木,看到中意的,无论大小,不管远近,总要想方设法搬运回家;往水边找,是因为河里总有零星的根木,从上游顺流而下,一些到了岸边搁浅下来,运气好的话,也能碰上非常上等的料材。比较起来,去山里寻找料材,更具风险。山里有毒蛇,有马蜂,有神不知鬼不觉突然从身后蹿出来的野猪,伸张着长而尖利的獠牙,像要跟人格斗一样冲撞上来。这些都还好,都是带有明显标识的危险信号,跑得多了,经验充足,只要稍加留意,也能很轻松地化解。最让人头疼的,还是那些野羊啊,猴子什么的,真是让人防不胜防。它们喜欢在峭壁之上活动,如果算直线距离,其实并不近,可它们天生灵敏,胆小怕事,一听到有响动,不管三七二十一,撒腿就跑。它们跑不重要,反正覃树根要找的也不是它们,重要的是,它们一跑,峭壁上就难免会飞沙走石,像天女散花一样,凌空而下。运气好,只是惊出一身冷汗;运气稍微背一点,被飞石砸中脑袋,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双面雕的原木,就是在那样一处绝壁之上被他发现的。

他躲过了落石,安然无恙,却并没在庆幸之余赶紧离开。

他看到了一棵树。

虽然离得有点远,看得不是十分真切,但他还是大致判断出,那是一棵皂荚树。皂荚树浑身上下长满了像钉子一样的尖刺,成熟后呈褐色,即著名的中药材天丁,结的果就是大名鼎鼎的皂荚。以前没有肥皂的年代,人们通常都用皂荚洗衣洗头洗一切必洗之物。

就是说,这样的一棵树,很常见,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宝贝。吸引覃树根的,不是皂荚树本身,而是这棵树奇特的造型。可能因为生长于绝壁之上,环境恶劣,营养不良,所以个头很小,远远望去,根本不像一棵正常的树;也可能因为被猛烈的山风吹折,或溅落的飞石砸断,总之,它不像有完整树冠的样子,仿佛只剩下半截,孤独地斜倚在崖壁。看那轮廓,简直就像个人,正在无助而坚定地攀岩。

覃树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到山顶,取下随身携带的草绳,一端系在一棵粗壮的松树上,一端拴牢腰身,然后,蜻蜓点水一样,一跃一跃,慢慢沿崖壁下滑。

覃树根得到了皂荚木。等他带回来,削砍掉旁逸斜出的枝杈,留下主干,剥去树皮,他才惊喜地发现,这根椭圆形木头,靠近最上端的位置,竟然天生就像两张人脸,一前一后,一哭一笑!

代价自然也免不了。

他的双手、双脚,包括胸口的好几个地方,都被皂荚刺划破了,血肉模糊。以至于有差不多半个月,他都窝在家里,没办法出去做木匠活。

加工的过程很顺利,只是比较费时。他照顾着那两张“脸”,有意识地将料材截取成一个“人”。然后,用半年左右的时间阴干,再用打磨机打磨光滑,放入清水中浸泡七天,捞起来,上上下下刷一遍煤油,以防虫害。接下来,又花了半年阴干,刷桐油,用抛光机抛光,最后上亮漆。双面雕,就成了现在这个让很多人心动不已的样子。

那天是星期五,覃树根下午上完每天一节的根雕课,回到工作坊。他要等小孙子放学,然后一起回家。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跟孩子一起进来的,还有他的班主任李老师。李老师四十多岁的样子,身材微胖,齐耳短发,性格外向,乐于表达,逢人最喜欢先甩一串连珠炮过去。

覃树根赶紧起身,给老师让座。

李老师笑嘻嘻地说:“覃师傅,别那么客套。”虽然覃树根是学校请来上根雕课的老师,但在“真正”的老师们眼中,其实还是没把他当“老师”,见了面,都还是叫他“覃师傅”。

覃树根以为孩子犯了什么错,老师要找家长办交涉,于是,不等孩子到身边,便十分严肃地对孩子嚷道:“别吊儿郎当的,规矩点,站好!”又转头对老师说,“孩子不听话,您只管打,狠狠打。黄金条子出好人,不打不成材呢。”

李老师还是笑盈盈的,说:“孩子很好呀,这段时间学习进步大,懂礼貌,守规矩,我正考虑提他当组长呢。”

覃树根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

李老师又说:“好久没来这里了,今天突然想起,就趁着这会儿放学了,顺便跟孩子一起过来转转。”

覃树根说:“那您随便看,有什么需要,只管说。”

李老师还是在原地站着,并没有要“顺便转转”的意思。其实,大家一窝蜂地到工作坊来凑热闹,也就是刚开始那一阵,因为没见过,觉得稀奇。现在,该看的都看得差不多了,热情自然就减了下来。

“要说需要嘛,”李老师若有所思的样子,轻轻顿一下,像刚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倒是有一个,也不大,只是——”

“哎呀,您就别‘只是只是’的了,有什么事,直接说就是。”到底是男人,虽然人们对他“老姑娘”的印象根深蒂固,但在关键时刻,也还是有他果敢决断的一面。

“那好吧,我就直说了。”李老师不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说明来意,“我儿子在重庆上班,前几天给我来电话,说单位有一个中层领导的职位,他想争取一下。又说,他们领导特别喜欢收藏根雕,我曾跟他提起过你,他就问,看能不能在你这里选一件比较特别的作品——我们买。他一说特别,我就想到了你那件‘一面笑一面哭’的……”

昨夜风雨大作。

先是如同铁扇公主的芭蕉扇又被谁偷了出来,故意要在这恬寂无趣的人间掀起波澜,接着,天上像被人乘黑捅出了无数个窟窿,滔滔不绝的银河之水止不住地往下漏。闪电也好,雷鸣也罢,好像吃瓜群众看热闹不嫌事大,只知趁火打劫,完全成了这场闹剧的帮凶。

清晨,许是都闹腾得累了,才慢慢收敛,偃旗息鼓下来。

然而青树小学,却在稍许的平静之后,又迎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波澜——谁都不曾料到,一夜之间,双面雕,竟然消失无踪了!

葛校长阴沉着脸,从覃树根的工作坊出来,自始至终,未发一声。他径直走到保卫室,示意保安查看监控。

“可是,昨天风雨太大,停,电了。”保安嗫嚅着说。

葛校长立在那里,半晌没有作声。

“要不,还是报警吧?”保安惴惴不安地说。

葛校长终于沉闷地低吼一声:“先看看再说,打开!”

保安惶惑地望了他一眼,但还是迅速行动,按校长的示意办。真要查,其实也费不了多长时间。青树小学地盘小,学生少,特别是最近两年,二百人都不到了,再加上学校经费紧张,所以只是象征性地在学校大门上方安装了一只监控,主要是防范校外人员往学校里面跑——学校周围不是山,就是田,人毛都不见几根,其实哪有那么多校外人员有事没事来乱跑,监控方向自然就对外不对内了。两扇铁门除了上学、放学两个时段敞开,其余时间,都是把旁边一道小门虚掩着,方便随时可能进出的教职工。保安只有一个,他主要的工作职责不是时时刻刻在校门口把守,而是在校园的各种旮旯角落处巡逻——也起不了多大作用,无非就是做个样子,让人看到那身保安服,可以心安。

倒!倒!再倒!——

保安突然明白了校长的意思,屏幕上确实开始出现了画面,虽然闪烁不定,左摇右晃,但,确实有了。不用看时间,就是疾风未狂、大雨未暴,电闸还没有被供电所最终拉下之前,校园中残存于电脑中的蛛丝马迹。

慢!慢点!再慢点!

就在即将黑屏的一刹那,也许是一秒,也许是半秒,倏忽一下,像不期而至的一股风来,然后,什么都被吹没了。

但,就在那半秒到一秒之间,他们仿佛看到了一个人。

保安手忙脚乱,调试了很多次,终于将画面定格。

看不清。确实看不清。但那确凿是一个人的背影!隐隐约约,手里仿佛提着个蛇皮口袋。口袋里,难道真的就装着双面雕?

保安不可思议地长吁一口气,感叹道:“怎么可能,是他?”

葛校长毕竟是校长,不像保安那么大惊小怪,但在他内心,决不比保安更平静,是啊,覃树根!这个给双面雕命名,对其爱入心扉的老木匠,难道就因为舍不得他拿去送领导,就上演了这样一场戏码?可是,那天跟他商量的时候,他不是很爽快地答应了吗?

葛校长怎么想,都不像他的为人,都不像几十年来他所认识的覃树根。但他前倾的身姿、佝偻的背影,那一身标志性的,已经洗得发白、穿了半辈子都舍不得扔掉的中山服,不是他覃树根,又是谁呢?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覃树根将一颗小小的后脑勺袒露在二人眼前。有那么一刻,葛校长只觉心中莫名一颤。他看不见老覃的面部表情是什么,但他的后脑勺,却分明像他的另一张脸,在突然闪亮的夜空下,泪流不止……

(原文刊发于《大观》2024年第11期)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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