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卫民摄影作品的中国美学精神

文/陈彤

第十五届中国摄影金像奖揭晓后，艺术摄影类获奖者储卫民的作品引发了我的深思。在风光摄影常被轻慢的当下，储卫民的“风景”如一股清风，给人们带来了宁静与治愈，也带来了感悟和思考。浏览他的作品，我深刻感受到了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强大的孕育力量，以及由此催生的作品中“情景交融”的视觉意象、“天人合一”的文化精神和摄影家“有容乃大”的创新气度、“独上高楼”的艺术追求。

一、“情景交融”的意象

中国传统美学认为，审美活动旨在物理世界之外构建一个意象世界，即“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唐代思想家柳宗元说：“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意指自然景物要成为审美对象，离不开人的审美活动。法国哲学家萨特亦曾提及：“如果我们弃风景而不顾，它便失去见证者，湮没在永恒的默默无闻中。”这些论述特别适用于风光艺术摄影。摄影师面对的实实在在的风景，只是物理上的“真实”，不是逻辑上的“真实”。风景不依赖于欣赏者而存在，但其美却源自艺术家的体验。这种审美体验，既是一种创造，也是一种沟通，恰如王阳明所言“我的灵明”与“天地万物”的和谐流通。王夫之强调，意象世界需“显现真实”“如所存而显之”，即风景在意象中如它原本存在的样子呈现。储卫民呈现给我们的风景，便是在“自然”世界之外构建的意象世界，并用意象世界照亮真实世界，从而表达他的情感或志趣。

摄影艺术虽然是一门年轻的艺术，但国人对山水风光的关注由来已久。中国古代文人对于旅行和欣赏山水，绝非简单地游山玩水，而是始终饱含着情感的诉求和对“治愈”功能的渴望。因而在中国传统美学中，诗人、画家写山水、画风光，旨在“借景抒情”“托物言志”，即刘勰提出的“感物吟志”说。在中国文化语境中，艺术家通过创造与呈现意象，实现“情景交融”的美学诉求。在高明的风光摄影家眼中，风景充满象征、通感和隐喻。于艺术摄影而言，便是用意象来营造意境，即拍摄所谓“看不见的风景”和心中的风景。看储卫民这些年来作品的发展和变化，也可以看出他不只是努力实现情与景的交融，还在不懈地追求着意境的深远。

基于记录属性的地理景观摄影，重在追求存在的真实，而基于艺术创作的风光摄影，重在意境的营造。储卫民并不追求瞬间和客观物理的真实，而是要呈现一个时代更有深度的真实。他所创造的意境超越了地理景观的实体性，也超越个体生命的有限存在，又以一种可观感的势态呈现出来。意境当然亦有层次、高下、优劣之分，这也是评判风光艺术摄影作品的标准之一。好的意境能照亮真实世界，给人以温度和力量。如储卫民格陵兰岛的一系列作品，用中国人的视觉方式和审美传统观看世界，在那些“情景交融”的意象中，用一种流动的生命气韵，赋予了作品内在活力和外在动势，这种“气韵”，是作品达到较高境界的标志。

二、“天人合一”的精神

“天人合一”这一观念最早由庄子阐述，后来被汉代思想家董仲舒发展为哲学思想体系，并成为中华传统文化超越时空的核心价值，亦是中国传统美学的底层逻辑。这一美学思想，展现出不同于西方美学的独特话语体系和文化范式，并长期影响包括风光摄影在内的各种艺术创作的走向。在风光摄影中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首先就是要传承和弘扬“天人合一”的精神。

中国传统文化观认为，世界不仅是物理的，更是有生命的，是人与自然融合的世界，是“天人合一”的世界。这一观念表明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天人合一、万物并育”。在中国哲学与美学中，“真”即“自然”，“道法自然”。这里的“自然”是有生命的，“天人合一”的，因而充满情趣，即王夫之所说的“大乐与天地同和”的和谐之境。储卫民认为，一张照片应先通过形式吸引观众，进而通过内容影响观众。由此可见，他注重于作品“形式”与“内容”的统一，“意”与“境”的融合。正因这一创作定位，让他的作品不但能在第一眼抓住观者的眼球，还能在细品之中抓住观者的心，给观者以启迪和思考。储卫民《山海中的过客》系列作品，往往融入了人的意象，特别注意观察和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以此直观地传达他对“天人合一”的理解和观照。

储卫民作为一位中国摄影家，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他在作品中所倾注的创作热情，必然融合天地之气，具有超越自我的品格。他创作的《车窗外的青藏铁路》《中国新塔》《不一样的中国》等一系列作品，不只是追求天地万物之大美，更是展现出生命情调，体现了生命精神。《车窗外的青藏铁路》是他《火车看中国》的第一个子系列，聚焦位于中国西藏和青海的几条铁路，以“交通线路人类学”的观察方式，用火车车窗的视角，展现了火车线路沿途的风景与人们的生活方式，呈现了一幅现代的《清明上河图》画卷。这与王福春的《火车上的中国人》、美国摄影师李·弗里德兰德的《AmericabyCar》有着某种相似，却又绝不相同。他以自己的理念完成着当代中国青藏高原发展变化的宏大叙事。《中国新塔》则聚焦于中国大地上的那些现代塔状建筑，高压输电塔、5G信号发射塔、风力发电塔等，这些代表着现代文明的意象，揭示了新时代人与自然的新关系。这组作品的构图、色调明显受到了中国传统山水画的影响。《不一样的中国》则以西方流行的色彩风格，穷尽现代影像拍摄与制作手段，呈现了一组让人耳目一新的中国风光。在“天人合一”观念的影响下，他的这些作品超越了对自然物象表层的描绘，展现出主体的内在精神，蕴含着浓郁的人文情怀、生命精神、审美境界和道德追求。

三、“有容乃大”的气度

文化是具有多样性的，而且每一种文化的存在和发展也都有其正当性。纵观中外美学，每种美学思想都根植其文化母体。基于不同文化母体的艺术，背后都有完整的价值体系。这也是西方人难以理解中国山水画之美、中国人难以理解西方风景绘画和景观摄影之美的根本原因。“天人合一”的中国美学精神根植于千年中国文化母体，在中国山水画和中国摄影师的风光摄影中得以体现。而西方文化更多认为风景是“对土地的表述”，以隐喻形式表现人类主体面对的精神困境。这与中国艺术将风景人格化，追求人生理想有着根本的区别，面对这样的区别，储卫民却表现出“有容乃大”的气度。

“天人合一”除了蕴含着一体意识，同时也体现出无私精神，这也促进了中华文明包容性的形成。一体意识使中华文明真诚关心所有文明形态的发展，无私精神让中国文化具有交流、交融的取向，决定了中国文化艺术的开放胸怀。储卫民生长于重庆北碚，自幼爱好摄影，大学时赴德国交流学习，并激发了旅行摄影的热情。他的人生经历，使其对中西方摄影的文化背景有了更多的理解。他从安塞尔·亚当斯、迈克·肯纳、贝歇夫妇、安德烈·古斯基、斯蒂芬·肖尔、乔·斯坦菲尔德等国外摄影家的作品中广泛吸取着营养，并探寻着自己的创作出路。在他的作品中，如《火车看中国》的观察方式、《不一样的中国》的色彩风格等都受到了西方摄影观念的影响。“受益惟谦，有容乃大”，在这种兼容并蓄的学习和提升中，他不但选定了自己的长期创作题材，还摸索出了自己个性化的创作方式。

看过几篇关于储卫民的访谈网文，在谈及自己的创作经历时，他说道特别重视创作计划。每一次创作，提前做好功课，这一点显得尤为重要，这是一种谦虚、认真的创作态度，也需要一种“有容乃大”的气度。创作之前，分析研究拍摄对象的特点，反思创作动机和内心思想，确定自己的拍摄方式和后期处理方法。可见“迁想妙得”“意在笔先”的原则同样适用于摄影。摄影于储卫民不仅是一种生活方式、艺术追求，也是职业。这让其创作更显艰难，更需兼顾。他甚至放低姿态，不唯艺术而艺术，还研究摄影的运营、作品的营销技巧，以适应新的时代新的挑战。但他不改的初心是要通过摄影发声，让更多人了解世界，让世界更加美好。

四、“独上高楼”的追求

“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本是宋代青原行思禅师描述禅修者从初学者到深入禅定，再到最终觉悟的三重境界。在我看来，当下的风光摄影亦有三重境界：第一重是为拍风景而拍风景；第二重是寄托主观情感而拍的风景；第三重是投入生命体验和情趣，呈现“天人合一”的风景。这正如唐宋诗论中的“物境”“情境”“意境”的“三境”之说。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的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的“三境界”与之契合。储卫民为追求“望尽天涯路”的艺术理想，放弃稳定工作，奔赴世界各地，面对清冷与寂寞，终达“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领悟。

储卫民的作品无不体现了他孜孜以求、精益求精的精神，以及对“思想精深、艺术精湛、制作精良”的不懈追求。他遵循“天人合一”的精神和“以人为本”的理念，从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中寻找美，在情与景的交融、心与物的感应中实现自我超越，走向生命的本真境界。储卫民的风景，是对生命意志和情趣的诗意表达，是对人文情怀的自然抒发。他在生命体验和道德精神的流动中，实现了审美境界与人生境界的“归一”。

储卫民用风景摄影将纪实摄影、艺术摄影手段相融合的独特方式，个性化地讲述着中国故事，向世界呈现真实、深厚、丰富、多样的中国。在我看来，他的作品尤为珍贵的，是对中国传统美学精神的传承和弘扬。或许，这便是人们所说的，用作品“温暖自己，照亮他人”吧。

（原文刊发于《重庆文艺》2024年第4期）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