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之书（组诗）

文/张远伦

芍药居球场

带着球，绕过积水

我的面前到处都是早已设定的对手

一个人的球场上

章法被天定，移形换影

乾坤挪移，我却没法用肉体

和假象对撞，和虚无

抗衡。我更多用绕行

和闪躲，来打败它们

你会看到这个瘦削的孩子

拍打着空旷，每一声轰鸣

都没在节奏上，无人来

和我合拍，也无敌人来承受

这不存在的失败

作为胜利者，我的获得是

晨曦初露时过于死寂的天空

和误入人间的几声鹊鸣

微风有话说

微风有话要说，涟漪

便是信使，一层一层传达了

我心之外的讯息

黑鱼摆尾，调头，在水中划出

对人类无用的波光

我站在它的航线上，半个盲人

整个痴呆，和它

有了不期而遇的可能

一群鱼跟着它而来

渐渐群情雀跃，在水面上

游出一个巨大的旋涡

领袖者接收波动的幅度

他洞悉的一切我都茫然不知

这构成了今晨的神秘性

和挫败感。可惜

我的身体不是潮汐的起源

黑鱼突然消失，我坐在池塘边

换一种呼吸系统，尝试

用七秒来记忆，用自身尖锐的刺

插进自身柔软的思想

忽而有了近乎绝对的自失

和近乎永恒的自由

李子颂

发黄的李子在摇曳，这是危险的信号

青涩的李子便不敢过于醇熟

保守内部的香气是痛苦的

令人怀疑它的果核已经早早

陷于囹圄。要避免坠落是容易的

自己预先颤栗一下

便能减轻自身的晃荡

而要躲开眼神是困难的

李子因此用沉默来祈祷

用一点光斑来造成人类的误判

我在树下反复观察，依旧没有找到

那一枚腹语的李子，写了一篇

悔过书的李子。阳光闪动

所有李子集体念经，我因此

听到了北国大风骤然而起的呼啸

鹊羽颂

白羽毛，追赶着黑喜鹊

它轻盈得令万有引力失效

兀自在树荫下翻卷

离开优美的纺锤，和集体的羽毛

忽而有了孤绝的力量

它发动了自己，引擎了自己

仿佛一片羽毛托举了一只鹊

变得更像是生命的初始

而非老朽，脱落或是意外拔出

它就在我的肩头飘浮

而我还没准备好匹配的心境

去追赶它。黑鹊倏忽不见

白羽渐渐落在地上

成为我和天空的联系方式

多好啊，再也不用担心

找不到大风的故居

小池

北方太辽阔了

为了挽留一片擅入的白云

我必须抚平所有自身的涟漪

水面太柔软了

为了捕获一尾迟到的黑鱼

我必须把平静的内心

当成困境

栓马桩

河流牵着野马

你不理解它低头的谦逊

从不望人一眼

你也不理解它低头的孤傲

栓马桩自喻为创世人

立法者和圈套

神灵如此密集

野马却只有一匹

悬铃木下

落日站在北国的地平线上

苦等良久

我们逆时针走，反向的时间

并未阻止我们

这个孤独老人，或不存在

我们也并不想忤逆他

小片悬铃木叶，成为大片黑夜

阔叶纹在无限放大

我们尝试顺时针走

天突然下起了雨

我腾空思想，兜住了滚雷

而悬铃木叶接住了闪电

池畔松果

每一粒松子都裹着一层膜

像未来的人

落在华北平原上

几枚松果藏匿在池塘边草丛里

像来历不明的陨石

落在蓝色星球上

我看不到它的火焰

和飞行的轨迹

清晨的蓝鹊经过它，稍作迟疑

蓝鹊

浅浅的蓝，是从晨曦那里借来的

染在尾羽上，这只鹊便合法了

它和月光对撞过，向我迎面而来时

还在眩晕，天下大白仍无需飞翔

全然不知有个危险的人，朝它靠近

并试图用上千种修辞，捕获它

而我被这种无视挫败了许久

蹲下身来，再也没有了智者的骄傲

钢丝上的鲁迅

世界用光来污染我

而你用光来把我洗干净

阳光质遇上钢铁质

一个瞬间遇上了一个世纪

从站在六楼重叠它

到站在五楼重叠它

我得花去两年时间

我得把头频

降低一个层面

当铁铁成为艺术的线条

胡须便伸展了

头发便竖立了

而灵魂没来得及镀铜

我在钢丝的本色部分寻找许久

有人惊呼：“看，鲁迅”

钢丝轻微共振

恍如1936年颤栗的回声

和朱自清塑像坐在一起

我来了，他就不能独坐了

存在和消失

就并列在荷塘边了

可惜无月

我的瘦削之身和沉实的铜像

无法完成置换

只有水波同时聘任了我俩

成为各自世纪的倒影者

我溶于水，或穿越

于自我冥想

而他依旧坐在岸线上

直到真理的身上披着大雪

直到我的诗意里

满是咸涩的盐

向环卫工大姐借一把扫帚

要扫些什么呢？

没想清楚

念头里有些积水

扫不到

想法里有些霉点

也扫不到

大姐说：请放在原处

而扫帚卡在了骨缝里

拔不出来

她开着吸尘车过来

我有些慌乱

猛一挥臂

水珠四溅，如昨夜

未下完的雨

咔嚓一声，闪电骨折

错位。扫帚终于

回到原处

我终于把昨夜

扫进宇宙里

小小银杏果

小果子高悬

终生不动，引以为绝对自由

有时挪动毫厘

只为侧身，把大风让给我

当我沿着固定轨道

像一个行星那样

走完一个闭环

它还高悬在那里

仔细看看，已被北方

辽阔的天空禁闭

在我的头顶

它依旧静止

静止是所有动荡的总和

它依旧谦逊

谦逊是所有骄傲的总和

我第三次路过它

仿佛围绕着人间最小的恒星

为了实现和它的交流

我侧身，让匆匆而来的未来

先行通过，超越

世上最笨拙的我

和白皮松聊天

松树用线条说话

你以为针尖是最柔软的嘴唇

要是灰雀愿意

可插进来，衔走叙事的

主人公，一切都

空而无，我停下记录

圆珠笔芯突然消失

白皮松只能停在一只鸟

的前半生。我拍拍它

试图移除占地面积极大的

保守派，它微动了下

脂如残泪，香如残经

在芍药居里折叠时间

把十四天折叠

而非封闭

上一个周末紧贴着下一个周末

而极限压缩的时间

并未消失

你们在人世里找不到我

可我并未消失

我有一个奔波的周末

我还有一个疲倦的周末

用于拉伸，展开

和扩容。你们看到

十四天里，飞行着

尚未命名的黑鸟

和令我过敏的杨花

还飞行着通知书、判词

和死亡认定，令我怀疑

我折叠的是两辈子

（原文刊发于《胶东文学》2024年第12期）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