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

文/杨柳

腊月二十九那天，我们回老家青岭过年。在村口，遇上大伯带着三个儿子粮、肉、钱及六七个孙子，从山上浩浩荡荡地归来。儿孙们个个光鲜明亮，大伯虽然老了，也是很神气。他告诉我，他们爷孙刚去山顶给他的祖父，也就是我的曾祖父上坟回来。他们烧了一背篼福包，火炮炸了老半天，把地皮子都炸抬起来了。

我向粮、肉、钱三位堂兄及侄子们问好。他们告诉我头天从广州回来。我习惯地问：“坐火车回来的？”大伯等不及儿子们答话，就抢着告诉我：“开车回来的，粮跟肉两兄弟开的小包车，老幺钱开的是大包车。”我好奇地问什么是大包车呢？钱笑笑说：“刚买了辆悍马。”

一位过路的大婶跟大伯开玩笑说：“娃儿们挣大钱了，你现在粮、肉、钱三样都不缺了。”大伯拉着嗓门说：“日子过好了，现在，粮、肉、钱已经不是农民的追求了。我们追求的是小车、飞机、洋房子。”大婶说：“小车、洋房都有了，你家就差飞机了。”大伯答：“我看这发展架势，飞机也不是买不起。”

粮、肉、钱兄弟仨笑说，老汉又说大话了。

粮、肉、钱三兄弟，其实是有学名的，老大叫胜粮，老二叫胜儒，老三叫胜钱，起名都从“胜”字辈。村人叫他们的时候，省了“胜”字，直接叫“钱”“粮”“肉”。叫的人喜欢，被叫的人也喜欢。

大伯为人说话直率，给儿子起名也直率。胜粮出生时生活困难，生产队分的粮食总不够一家人填肚子，大伯吃饱的愿望迫切，就给刚出生的儿子起名胜粮。两年后老二出生，大伯母坐月子，上顿清水白菜，下顿红苕洋芋，锅里碗里见不着油星星，奶水下不来，老二饿得白天夜晚哭叫。这时大伯再直率一回，把破被子里那个饿得直叫唤的小人儿起名叫胜肉。

但那个“肉”字太难听，肉小时候很是被人取笑，上学后老师就把胜肉写为胜儒，斯文，但叫着还是胜肉。这以后，土地承包下户了，大伯一家人不光能吃饱，还顿顿油汤油水，按说日子该满意了才是，但手头紧巴，缺钱。像是专为大伯的愿望而来，他的第三个儿子呱呱坠地了，大伯第一时间给这儿子起名胜钱。

粮、肉、钱三兄弟自小聪明灵动，但家里农活和家务都繁重，差人手，且大伯认为儿女上学堂，不过是把嫩骨头养硬，好承担日后的肩挑背磨。所以三兄弟陆续从初中甚至小学的学堂毕业，就直接进了农村这所大学，中间一天也没耽搁。

三兄弟少年时即做了农夫，像父母和祖辈一样，在土坷垃里刨食，受劳累苦闷的生活磨损，年纪轻轻就满面愁容。

一条路走不下去，还有另外的路等着你去走。到了上个世纪90年代了，先是老幺钱扔掉锄头，背一只编织袋南下广州打工，在一家私营鞋厂做皮鞋。那间厂子不大，产品却出口欧美。钱嘴巴甜，眼睛很能盯事，做事总能做到节骨眼儿上，深得老板赏识，没两下子，就提拔他当上了工长。他转身回来，就把大哥粮、二哥肉带过去，在他手下当了工人。

粮跟肉口齿虽没钱伶俐，但踏实，能忍耐，也颇能把劲使在事情的关键处。没过多久，粮跟肉也相继当上工长，钱则做上了老板助理。兄弟仨钱赚得欢，脑子再一活络，干脆自己投钱开了个厂子，也是做皮鞋，钱当老板，粮跟肉，以及三位妯娌，都在厂子里搞管理，兄弟仨抱成团，业务竟然好过前老板，三兄弟不光买了车，还在广州买了房子。

这期间，每年春节，粮、肉、钱三兄弟都携家带口回家过年，看望老人和孩子。看着贫瘠的土地，回想从前的劳苦，不禁感慨，心想从前那样的日子，怎么也熬过来了？

大伯历来嗓门大，一神气，就更大了。他说：“我们过上了好日子，一要感谢你们的曾祖好，他老人家在地下也保佑我们发财——用电视里的话说是什么来着？——谢“祖”隆恩。二要感谢改革开放好，捆绑在土地上的农民都放开手脚加油干，越干越好过。以前在土地里熬命的时候，哪里想得到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啊！”

这话又直率，大家乐得不禁大笑起来。

二伯家的两个儿子冠军和亚军也回来过年了。他们也在钱的工厂打工。冠亚二军，娶的是黔江细水陈家金蓉、玉蓉嫡亲姐妹俩，亲上加亲，四个年轻人，再加上两家家长，都欢喜。姐姐，同时也是嫂嫂金蓉在家伺候婆婆，带两家的孩子，不分彼此。冠亚二军及亚军媳妇玉蓉源源不断把钱寄回来给金蓉存上。每隔两三年，三人回家过一次年，亚军和玉蓉把生下的孩子送回来给金蓉带，同时冠军也回来帮金蓉生一个孩子。过完年，到了正月初八，金蓉又送三人离家去广州。现在，她手里有百多万存款，六个孩子，其中三个是她跟冠军的，另三个是亚军跟玉蓉的。

看着那高高矮矮的六个孩子，长得非常像，分不清哪是兄嫂的哪是弟妹的。我让他们按家庭分两组站好，六个孩子推来搡去好一会，最后仍然有一个小不点没弄清楚自己到底属于哪一个阵营。

金蓉跟我说，人还是要念书，念出来当个有文化的人，虽然钱少，但白净、斯文。她说，一辈人有一辈人的路，不能辈辈都当农民工。她说她没念过什么书，但希望她的孩子们都好好念书。她严格管教正在上学的三个孩子，孩子们做功课，她看不懂，就搬只小板凳在旁边坐着看，是陪伴，也是监督，孩子们就不调皮了。她不希望孩子们长大后也去厂里做皮鞋，他们要上大学，大学毕业去城里工作。她打算趁冠军这次回来过年，去县里买一套商品房，等最大的孩子从村里的小学毕业后，就送去县里上中学。那时候她就带着婆婆和五个孩子一起跟进城，大大小小都上城里的学校。她说，孩子们定要先念好书，以后回来做农民，也是个有见识有水平的农民。

（作者简介：杨柳，女，土家族，重庆酉阳人。公务员，作家，有作品在报刊发表，出版散文集《花窗》）

题图摄影：赵伦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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