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

文/杨柳

年饭吃过，天还未黑下来，一家老少吃饱喝足，都沐浴更衣，小孩子穿得簇新，跃跃欲试，箭在弦上的样子。

在这段时间里，还有许多事情，等人悄悄去完成呢。

老人带着孩子，一人一把柴刀，出门给果树放水。

竹林边、菜地旁、屋坎下、院坝里，长着桃、李、杏、梨、核桃、樱桃、花红、橙。黄昏里，这些树枝条简素，树影静默。树干上，晶莹的树汁从表皮的皲裂处渗出来，斑斑驳驳淌了满树。老人抬手摩挲着树的枝干，细看，枝头密密长出米粒样的蓓蕾，蕾尖有秘密的粉色，像是马上就要乍开的样子。老人肯定地说：“又是一个好年辰！”

老人挥起刀，在树皮上砍下一道刀口，树的汁液从刀口溢出来，缓缓下淌。孙子心疼了，问祖父：

“爷爷，树会疼的，树疼了就不结果子了。”

祖父呵呵一笑，告诉孙子这自然的秘密：

“这树啊，根深深扎在土里，把土里的养分吸拢来，顺着树干爬到树梢，喂枝叶。枝叶吸饱了养分啊，就舒舒服服地晒太阳，晒太阳也晒得出养分呢，这养分，又顺着树皮溜下来，养根。孩子你想啊，叶子晒出的养分，如果全溜下来让根吸，根倒是长得粗壮了，枝叶的养分就不够了，养分不够，怎么结得出又多又大的果子呢？我们给果树放水啊，就是砍断一些树皮，限制养分下溜啊，让枝叶吃得多吃得饱，给我们结又多又大的果子。”

孙子明白了，他最爱吃桃，就嚷着要给桃树放水，小小的手挥起镰刀，在歪脖子桃的干上砍了一道小口，砍完，放下刀，去细细抚摸那刀口，告诉祖父：“我砍得轻，不伤着树干，桃树不疼。”

祖父连连点头称是。

祖孙俩一边轻轻挥刀砍树，一边问答：

结不结？

要结！

结好多？

结365个！

吊起坨坨！

吊起索索！

“坨坨”和“索索”，真是果实累累呢！

老人跟孙子仿佛看见，这些树，在即将到来的三月，噼里啪啦炸开满树繁花，花落叶生，咕嘟咕嘟冒出青豆样的果子，密密匝匝挤满树丫，几场好雨下过，几场好风吹过，几场好日头晒过，果子次第圆熟，红红黄黄吊弯枝丫。想到这里，老人跟孙子仿佛已经闻到甜熟的果香了。

今年托天好运，风调雨顺，仓满畜肥，家人健康，诸事顺遂。这一切全是托了天地之福，大年之夜，得酬谢天地及诸神。家有磨难曲折的，也得祭拜天地，祈求神灵多多降福给承受苦难的人，保佑来年平安康泰。

寨子里及四周都没有寺庙，没有道观，没有教堂，也没有祠堂。可是天地之间，人心之上，神灵无处不在，玉皇大帝、雨神、雷公、地母、祖先，甚至一棵老树、一块巨石、一口井、一段老石墙、一只背篓，都是他们的神。面对神灵，他们祈祷、祝福、诉愿、忏悔、感恩、问卜，神也如他们所愿，一年里，护佑着他们。

家中的成年男子带着香烛纸钱和酒菜，来到村口，仰天闭目，双手合揖，仰天一拜，礼毕，男子端起酒杯，朝天擎起，轻轻一顿，将杯中酒朝天一泼，默默伫立，仰望苍天。村口的古树下，老墙边，溪流旁，各处都有土地庙，供奉着土地菩萨。男人们祭拜过天地，来到土地庙前，祭拜土地菩萨。静静地焚香，化钱，敬酒，献菜，感谢土地菩萨一年的眷顾，土地里撒什么收什么，谷米豆麦苗壮籽满，猪肥羊壮。

谢过了天地，还得酬谢诸神。

一棵古老的楠木树，路口的一块大石头，村里的井，它也许是一个村的神灵，也许只是某一户人家，甚至某一个人的神灵。

龙昌一家的神，是朝门口那株老桂花。那株桂花有四百多岁了，龙昌家十多辈，一直住在桂花树下，深得这棵吉树的荫庇，龙昌一家和顺安康，子孙昌盛。每年三十，这家的男人都会率领阖家男丁，在这棵树上焚香跪拜，末了在树枝上系一红绸，算是给神树贺年。我的三伯年少时，得了齁病，体弱，不能劳动受累。算命的让他认村里的老井作“保爷”，可保佑他一生康健无虞。祖母当即带三伯在老井面前焚香化钱，行了跪拜礼，唤了三声“保爷”，老井就会保佑三伯健康无恙。按神的旨意，三伯把名字改为“水保”，三伯的齁病竟然不治而愈。村人的名字，带“保”字的，就有好几位，有“水保”“石保”“树保”。

这时薄暮初降，天地静谧，烟霭袅然，余香飘荡。人人敛声静气，态度俨然，怀着敬畏与感恩，都在祭拜着各自的神灵。这是人与天地神灵对话的一刻。这一套真是繁文缛节，但正是这个繁文缛节，承接了人心的寄托，以物的方式，与人相互呼应，相互安慰。

大人、小孩、祖先、神灵、果树，都已安顿好，接下来，就该安顿牲口了。

男人将稻谷，糯谷，黄豆，赤豆，胡豆，绿豆，大麦，燕麦，玉米，高粱，在大灶上炒熟，五谷的焦香弥漫开来。男人端着炒香的粮食，来到牛棚边。女人清早起来就已将牛棚打扫干净，铺了厚厚一层干爽的稻草。暮色渐浓，牛棚里干燥温暖，老牛扑哧扑哧嚼着芬芳的玉米壳，牛铃叮叮当当的响。男人将装粮食的竹箕放在栏杆上，抚摸老牛的脸颊，老牛侧过头来，用柔软的唇轻轻触触男人的掌心。男人抓起一把谷米，轻轻送进老牛嘴里，老牛腮帮一陷，一鼓，谷米就到了老牛的脖子里，嚼得浓香扑鼻。男人护住竹箕，让老牛埋头大嚼。

牛已经老了，但还未衰颓，还有几年光阴，与一家人相依为命。脖子上套枷担的地方，毛发脱落，亮出了灰白的秃痕。男人伸出手来，抚摸那秃痕，心中柔软地疼了一下。一年里三百多个日子，人跟牛为家里的五谷生长，在土地上一前一后亲人一样劳苦，偶尔性急了，不免对牲口吆喝鞭笞，想到这些，不免愧疚。埋头撮食的老牛偶尔从竹箕里抬起头来，默默地看他一眼，四目相对，竟有了手足般的温情。

作者简介：杨柳，女，土家族，重庆酉阳人。公务员，作家，有作品在报刊发表，出版散文集《花窗》。

题图摄影：赵伦德

编辑：陈泰湧    责编：李奇,陈泰湧     审核：阮鹏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