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盘
文/杨柳
我们去大伯家串门,刚走上阶沿,就听见屋里吵得不可开交,大伯的声音:“只要我还有一口气,那妖精就莫想进我杨家的门!”我吓一跳,正欲转身离去,不巧伯娘开门出来,看见我,悄悄说:“快进来,劝劝鑫鑫那悖时砍脑壳滴。”我只好跨进门,见大伯一家都坐在火铺上,大伯的儿媳琼英倚在碗柜边抹眼泪。大伯一见我,就像搬了救兵似的,急切地对我说:“你说,找媳妇不找个正当坐家的,找个妖精一样的,背不得挑不得,放在屋头摆起好看?”
大伯的长孙鑫鑫,随父辈在广州打工,跟邻厂一个陕西女娃儿好上了。女娃儿虽年轻,却是十分了得,才19岁,就当上了领导,做上了拉长,管理三条做毛绒玩具的流水线。生得也好看,一张瓜子脸白白净净,眉清目秀,身材纤纤细细,一头黑油油的披肩长发,往那儿一站,就像一株风里的芦苇,只教人爱怜。真是一个十分可心的人儿!鑫鑫很喜欢那女娃子,女娃子也喜欢鑫鑫,钱就跟鑫鑫商量,请大伯过去看看,算是把长孙的事情正式向作祖父的汇报。
大伯接到电话很高兴,第二天就坐火车去了广州。一看了那姑娘,大伯不乐意了,说女娃子太白,太纤细,一看就是背不能扛肩不能挑的主儿。更可恶的是,那姑娘还把头发染得焦黄,不光染得焦黄,还烫了,烫得满头乱飞,乍一看,活脱脱就是一枝风中的芭茅草。做祖父的当时不露声色,姑娘一出门,即板着脸下令:“你飞快跟她分开!”
女娃子能干有什么不好?大伯说:“好是好,就是那模样我一看就气,脸色白卡卡,说话猫样细声细气,最气人的是,那腰杆,像根芭茅,一把就捏得断。”
鑫鑫气道:“人家那是苗条,懂不?”
大伯沉着脸说:“不是坐家过日子的人。”
鑫鑫一梗脖子:“你咋晓得她不能坐家过日子?我跟她好这半年,她给我洗衣,做饭,织毛衣,找媳妇不就找这样的姑娘?”
大伯一怒:“你晓得要啷个才算坐家?”
大伯说:“农村女子,第一要臀宽,腰粗,这样的女子,无论肩挑背扛,还是生儿育女,样样不落人后。”
鑫鑫扑哧一笑:“你们要我找扇磨盘?”
大伯说:“磨盘好,沉实,厚道,也不多话,一辈子就那么吭哧吭哧地转,米呀,面呀,金呀,银呀,儿呀,孙呀,就源源不断地出来了。家里有扇磨盘样的女人,是福气,旺家,旺夫。你看你奶奶,”大伯用烟斗指指大伯娘,“要不是这扇磨盘,我们家能有今天?嗯?”
大伯母不说话,跟儿媳琼英儿倚在碗柜边抹眼泪。
迟疑一下,大伯又说:“你妈,”他又用烟斗指指鑫鑫的娘琼英儿,“你娘在农村也是个好媳妇,栽秧挞谷,砍柴背水,样样在行,还生了你兄弟俩。青岭这么大的寨子,谁不羡慕我家娶了这房好媳妇?你年轻,脑壳还没开窍,我告诉你!”说着忽然激昂起来,提起竹梢头烟斗就想往鑫鑫头上磕,在空中又停住,激昂地说:“我们家的好日子,就是这两扇磨盘几十年磨出来的!”
大伯娘小心翼翼地帮鑫鑫说话:“时代不同了,现在的女娃儿哪会再守在家里挖土打田?”
大伯说:“时代再不同,道理一个样,当农民,任你走齐天远,末了,你照样回来土坷垃刨生活。”
大伯越说越气,把手中的烟竿一挥,喝道:“你看中的那根芭茅秆,腰杆握不满一把,风一吹就折,种田砍柴,生儿育女,哪一件指望得上她?我告诉你,世上的事情,从来都是中看不中吃!”
鑫鑫大概被他爷爷这一番宏论听得呆了,呆了半晌,忽然冷笑道:“原来,你指望我娶媳妇到青岭来,在这鬼不生蛋的土里,像祖祖辈辈那样在土里刨那口吃食,像我奶奶和娘,磨盘样被磨老又磨死?”
鑫鑫说到这里忽然激愤起来:“做你的梦去吧,天大地大,别以为只有青岭这老房子活得下人!你天天埋头在土坷垃里,都不晓得地球转到哪去了!”
大伯气得把手里的茶碗摔到地上,“你造反了你!你反祖宗!”
鑫鑫一毛,手里的茶碗也摔到地上:“你反时代!我告诉你,别指望我翻你的老黄历过日子!我就爱我的芭茅草,你慢慢过你的独木桥吧,我要走我的阳关道!天王老子也莫想拦我!”
伯娘嫂嫂含着泪,蹲在地上,战战兢兢地捡拾着地上的碎瓷片,口里念叨着:“碎碎(岁岁)平安……碎碎(岁岁)平安……”那模样,真像两只难过的磨盘。
作者简介:杨柳,女,土家族,重庆酉阳人。公务员,作家,有作品在报刊发表,出版散文集《花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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