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岁
文/杨柳
三十的火,十五的灯。大年夜,讲究的是烧一炉大火。
在檐下阴了一个秋又一个冬的青冈、松木劈柴,放进火塘里,毕毕剥剥地燃得好旺,火星子带着喜悦,噼噼啪啪乱绽,坐在火铺上的人,一边躲那火星子,一边大笑,脸都被炉火烤得红红的。手里剥着花生、瓜子、板栗、核桃,聊着天。女子呢,坐在火铺边,守一面大竹篾箕,把刚打好的糍粑一个个揪好,拍上香面,在桌面上压扁。女子揪好一只糍粑,朝火铺上一扔,就有人伸手接住,张嘴就咬,热糍粑,香呀,糯呀,热呀,是除夕夜最经典的味道,这味道关乎故土、家园、双亲、妻眷、儿孙。这味道经过许多年,会成为一种记忆,香甜,柔糯,温软,长久地慰藉一个人的肺腑肝肠。
寨子里的老人有的已经离世,留下的也越来越老了,另有一些人,趁时光不注意,也一下子变成了老人,加入到他们的行列。这是一个停下来的日子。一年的辛苦都到了头,而下一年,要从明天才真正开始呢。老人们暂时抛开纠缠了一年的庄稼,雨水,牲口,坐在火铺上,啜一杯老茶,叨一杆老火烟竿。在这个时候,有空闲想起一些旧事,一些故人。他们一辈子扑爬跟斗朝前奔,被日子赶到了人生的树梢梢上,却总爱回头,忆起一些旧事,一些故人。其实这也是朝前看呢,活到这个年纪,离故去的先人已经不远了,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跟他们牵上。他们格外关心起他们来。他们谈论起他们逝去的曾祖父、祖父、父母,好像情景就在昨天,亲人就在身旁。
一个村庄,到底有多少来历脉络,人事变迁,是年轻的人所不知道的呢?一个家族有一个家族的秘密,一个家族有一个家族的传奇。老人们满肚子的歌,缄默了一年,趁着三十夜这一塘好火,像魔术师口里的布带子,轻轻一扯就出来,连绵不绝,无休无止。开篇照例唱盘古开天地,接着唱祖先,筚路蓝缕,从山西华阴辗转江西,后又来到青岭这个地方,开荒,种地,砍马桑,修房造屋,生儿育女。再唱人之百孝百恶,唱安席,唱上梁,唱赞美歌:
夫水也!身居坎位,
流布坤维,
荡荡尧天,
尚若九年之患,
茫茫禹迹,
始成八载之功,
流五湖而泛九江;
灌百川而通四海。
唱时光匆匆:
人似神仙马似龙,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入门下马气如风;
乃是英雄,果是英雄,
霎时举目五云中,
疾速如风,快速如风,
捧奏径达九重宫,
直睹金容,面睹金容。
唱《梁山伯与祝英台》,唱“桐子开花坨打坨,开花十朵九朵落。开花十朵九朵谢,没得哪朵靠得着。”
孩子们起哄:“唱个小调!,唱个小调!”
老祖父忽然羞涩,迟疑一下,终于唱道:
天上有雨噻,又不落,
妹妹有话噻,又不说
是好是歹哎,说一句
叫我回去噻,心底落
唱完,又忽然羞涩一笑。
火塘里的火燃得很旺。火铺上的歌一首接一首。唱到高兴处,男人小孩都仰着脖子摇头晃脑地跟着他一起和着。山中的音乐,除风声、雨声、虫声、水声、鸟声,杜鹃、布谷、蝉鸣,就是除夕夜的歌了。
夜慢慢深了,歌还长着呢。
你问我歌有好多,
我歌有那牛毛多?
唱了三年六个月,
才唱一只牛耳朵。
说故事,唱山歌,看电视,打纸牌,许多家庭以狂欢的方式,将这一夜从擦黑守到天亮,彻夜未眠的玩乐中,自然将岁也守了。有几个家庭中的老者,真正固守传统将旧岁送走,并迎来新的一年。他们是家庭里曾祖父曾祖母。吃过年夜饭,老人就身披蓑衣,拎只草墩,到堂屋靠着中柱脚坐下,不言,不语,不动,从天黑坐到天明。天色微明中寨子里再次响起迎接新年的爆竹,最初是一家,两家,后来寨子里处处响起爆竹,此起彼伏,后来炸成一片,像炸雷铺天盖地而来,炸得脚下的地皮子都抬起来了,寨子都晃动了。在沸腾的爆竹声中,老人身披蓑衣,提着草墩,走出堂屋,站在大门前,看看孙媳妇起来,捅旺火,架上铁锅煮汤圆。
新年来了。
作者简介:杨柳,女,土家族,重庆酉阳人。公务员,作家,有作品在报刊发表,出版散文集《花窗》。
题图摄影:赵伦德
编辑:陈泰湧 责编:李奇,陈泰湧 审核:阮鹏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