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巫山我的城

文/周善梅

一

从1978年写起吧，那年我五岁。

我出生在一个叫青石的小山村里，十三岁之前几乎没离开过。巫山县城于我而言，是一个遥远的驿站，只有每年回父母的老家忠县中途暂住一夜。有首歌叫《小村之恋》，里面有这么几句“青青的山岗，蓝蓝的天空，阵阵的花香，怎不叫人为我向往”，就是村子真实的场景，但唯独遗憾的是少了条弯弯的小河。

海拔800米以下的地方有一条大河——长江，我家的对岸是神女峰，每天与神女朝夕相望，我却不知道她的模样，以为对岸的山峰就是。直到几十年后我沿北环线走到神女的跟前，才发现以前以为的神女竟是她雄壮的父亲，旁边婀娜的身影才是神女。

妈妈说，我们住的山是空山，水都落到长江里去了，平时吃的水是下雨天落下的旱水，遇到天干，十天半月不下雨，我们就要到稍近点儿的代家湾挑水吃，来回一个半小时。爸爸要上课，妈妈背着哥哥挑着桶去挑水，无法想象上山是怎样的奇妙组合，肩上的扁担不至于压着背上的哥哥，又能担起两桶水，但妈妈艰难地做到了。挑到半路下起了大雨，妈妈就把桶里的水倒了，可一回到家雨就停了。妈妈抱着哥哥大哭了一场，收拾衣物准备离开这穷山恶水之地，但回过头看着倚门而立的爸爸，又抱着哥哥回来了，这一回头，就是二十五年。

五岁之前，我记住的都是零碎的断片，就像门前的桃花偶尔落下的桃红花瓣。譬如一岁多时爸爸带我隔奶，把我带到石碑的张校长家去玩，雪白的床单，几个小姐姐。那可能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远行。离开妈妈的奶香，离开可爱的哥哥们，离开熟悉的房子村子，我很认生，不认青石板路街道的木板房，不吃膨松流油的肉包子，在公社的房间里哭了一夜，在我的抗议中，爸爸妥协了，第二天早早地带我返回家里。我变得不哭不闹乖巧懂事，也不吃妈妈的奶了，开始吃红苕洋芋苞谷饭。

没有大米吃，但不妨碍童年的乐趣。我们居住在大山之上，大山又生出许多小山，将四周围成一个盆地。春天开满油菜花，就像一个花湖，风吹菜花，花海荡漾，心也随之荡漾。小时候钻进油菜地里去扯猪草，沾得头上身上满是花瓣。夜晚雾气弥漫，像牛奶润泽着山谷。

爸爸是村校教师，每个星期天几乎都要到石碑完小去开会，来回四个小时的山路，每次回家几乎都已天黑。我们坐在煤油灯下焦急地等爸爸回来，一回来，就迫不及待地去翻他的背篓，大多数是冒着臭味的煤油，包得紧紧的还淌着红油的肉包子，有时还有从食品站廉价买来的猪大肠。妈妈赶紧将猪大肠洗净，放几粒屋后花椒树上的新花椒，摊了红苕粉，一起放大蒜炒了，一家人狠狠地打了顿牙祭。

二

1988年，我十五了，初中毕业，到巫山县城参加中考。

从上午九点开始等车，那时巫山到河梁的班车一天一趟，始发站是巫山，需在河坝等上至少一小时的轮渡，再沿着陡峭的山路一路颠簸五六个小时才能到达河梁。漏气、爆胎是时常发生的事。刚巧那天也赶上了，我们等到晩上九点多才等到客车，等到了南陵已是次日凌晨两点，班主任安排我们在旅社里住下。一路兴奋，我和芳芳坐在南陵岸边，望着对岸巫山的灯火通明，灯火照在水面上，恍惚中就是水泥路面，平坦光洁，真想沿着这江面一路跑过去。

这就是我心中的城啊！我一定要考上师范，成为这城中的人。遥望对岸的北门坡的师范学校，我暗暗下决心。

可接下来的一切并不顺利。我们被安排在工人俱乐部，那时除了县委招待所，算是最实惠又最高级的住宿了，我们住的八人间。芳芳的姐姐嫁到巫山，有一间独立的婚房正好空出来，刚好她姐又回娘家，她邀我和她一起同住，说安静些，姐夫便回到父母家了。她姐姐家有一把台式电扇，对一直只用蒲扇的我们甚觉稀奇。六月的巫山出奇地热，白天，芳芳姐夫带我们去楼下吃冰激凌蛋糕，第一次受到这种高贵的礼遇，感觉好荣幸。晚上，电扇对着头吹，殊不知第二天鼻塞头晕两眼泪汪汪，考语文时只做了一个小时，竟趴在桌上睡着了。好险，预考第一名的我差点落选，幸好后面几门发挥正常，终于顺利进驻巫山县城，但始终觉得自己是寄人篱下的孩子。

师范学校的校长是父母的老乡，也是大舅高中时的同学，母亲说高中时他们分别是两个班的班长，所以我也受到特别的优待。当天晚上，我和父亲被邀请到校长家做客。吃的什么我不记得了，印象最深的是校长家有个比我们家升子大的小匣子，上面伸出一根线，匣子里不断出现形形色色的小人，周围挤满了观看的学生。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台十四英寸的彩电，估计全巫山城都没几台。

后来，我们每个班都配了一台黑白电视机，每天七点准时收看新闻联播。逢周六晚，全班同学都挤在电视机前从新闻联播一直看，看电视剧，看完电视剧看文艺节目。好像只能调两三个频道，每个节目都看得津津有味，尤其是综艺节目。这期间参加了影评组，每周便有两次去看电影的机会。电影院很大，可容纳千人左右。在这里，看外国影片《第一滴血》，看印度电影，看张艺谋巩俐的国产大片，也喜欢刘晓庆的电影。学校影评组负责写影评，电影院负责送电影票，我夹在中间看电影，不亦乐乎。

三

2002年前的巫山两岸，南北隔着滚滚长江，仿佛是被隔着的两个世界。轮渡是天堑中唯一的通途。

这一年，移民大搬迁，双龙中学与城区中学合并，学生集体搬迁到县城，县教委敞开大门，大规模招聘教师考调进城。我孩子已经四岁，进入学龄前期，这对于我们全家来说都是一个好机会。傍晚，我们一家三口骑着摩托车，带着校长刚签好的入城考试申请书，从官渡心急火燎地赶往县城，无奈轮渡早已收班。挤上一木筏子机动船横渡长江，行至中间遇一大船，船舱进了水，小船急剧颠簸，我们一家三口紧紧地抱在一起。等小船一路披荆斩棘到达对岸，还惊魂未定。考试很顺利，我和儿子很幸运地成为这小城中的一员。

如今，我看到我的同事和家人鬓角生出了许多白发，知道我们正在老去。而我的城，正在不断崛起一幢幢高楼，不断开辟一块块绿地，告诉我它们正年轻。小城临江而立，依山傍水，城中四条主要的街道将密集的房屋分隔开来，暮雨、翠屏、望霞三个公园镶嵌于城中，疏密错落有致，空气清新怡人。夜晚，从对岸望去，流光溢彩，宛如一座水晶城，与长江大桥遥遥相望。现代的新城，丝毫不影响自古以来的云雾之美。

四月，进入了最佳观赏时期。天色微明，高峡平湖结束了夜的狂欢，湖面跳跃着疲惫的星光。云初起，为狂欢后的平湖一点点卸去残妆，水重新焕发出生机盎然的翡翠般的碧蓝。然后，四面八方的云聚拢在湖面上，丝丝缕缕，连绵不断，给江面罩上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江上的大桥，江面的船只，都被罩上一层薄纱，阳刚中显出柔情。游船带着四方的游客，驶向宁河深处，驶向神女溪畔，去赴神女的早宴。

晨曦初开，群峰为晴空所洗，娟然如拭。神女以长江为镜，梳头挽髻，轻施粉黛，淡扫蛾眉，将去年冬天收藏的红叶点在额头，便成了眉心的朱砂痣。洁白如玉的云从天际飞来，从江面升起，四月的清风是位资深的服装设计师，咔嚓咔嚓几剪刀下来，大片白云就被缝成飘逸的长裙。江水托起曳地的裙摆，剪掉的部分重新结成裙带，松松地系在神女的腰间，婀娜的神女静静地站在悬崖，守候着爱情。从春到冬，“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四季轮回，已是千年万年。白云，伴在神女身边，不离不弃，作忠实的陪伴者。

这忠实的陪伴者，在守护神女之余，也没忘了对山间万物施恩布泽。这些山中无尽的宝藏，有名有姓有来历的，还有无名无姓的，在白云眼里，它们都是大地的子民，没有高贵与低贱之分，云不知疲倦地流淌于山林，缭绕在山腰，有时又如圣母，将山峰捂在自己的胸前，滋润着每一棵树，每一株草，让万物繁荣茂盛，尽兴滋长。

四

儿时的小伙伴邀我回老家吃炕洋芋，说路通到了家门口，水管子接到了缸里，拍神女峰的摄影家川流不息。妹子叫天芝，天芝的儿子已大学毕业，天芝也随着去了中心城区边务工边陪儿子，儿子上班后，天芝又回到了小山村，丈夫行医，天芝理家，偶尔望着星空也回想着儿时我们一起做过的梦。这些事，我们小时候做梦都想不到的啊。

我想回去，那是我童年的城堡。春天开满油菜花，就像一个花湖，风吹菜花，花海荡漾，心也随之荡漾。小时候钻进油菜地里去扯猪草，沾得头上身上满是花瓣。下雨天，和妹女子和幺妹儿蹲在墙角，刨墙下里的地牯牛牛。累了，又把手里的地牯牛牛用灰埋好，听妹女子讲红毛家家（读音ga，一声）。故事讲了一百遍，每次都添加点新鲜东西，一个苹果，一个发带，所以永远觉得新鲜。

天芝说，想我回去，想我站在故乡那片美丽的土地上，然后，吃她炕的洋芋，下着干炒的青辣椒。再然后，回到我们童年的城堡，再次在皎皎明月下，重温捉迷藏的游戏。

作者简介：周善梅，重庆市作协会员。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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