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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19 05:2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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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龟兹(组诗)

文/张远伦

入窟记

老之将至,死亡属于西方

每个菱格都是净土

所有苦行都是微笑

我的脸上已经多了许多卷草纹

稍站立一会就会

变幻成穹顶的云纹

我要紧紧贴着石壁

为阳光和你们让出当道

我已然看清了自己的消失

仅仅是一小片残留的意识

向身体里的巨大内陆飘忽

我轻了许多,像是终于

把心境里的大部分非物质

存放在这里了

舍利其实不重,想象力

却压迫了我大半生

出窟记

从壁画的长卷里走出来

忽然觉得沉重

设若我那些已经变异的细胞就是芥子

那每一个芥子里都有一座须弥山

我弓身为骆驼

将背负的群峰,运到渭干河对岸去

步履很缓慢,恰好可以

和西天落日保持一致

最后我把独峰卸下,只戴着

一面悬崖的面具走进人间

化妆师

用黄金给佛化妆

盗匪练就了揭开金箔的秘密手法

为了卸妆,天山

仍要一次次地选择雪崩

飞天的脸上满是矿物质的香气

黄昏就是这样描出的

神灵是个手艺人

是服侍万物的化妆师

条纹云雀飞向克孜利亚山

那枝单薄的红柳,爱上一只流浪的条纹云雀

生生将自己降低到卑微

而当它舒展开来,一条弧线弹向克孜利亚山

黏在枝头的绒羽还在轻微地震颤

雪山之下千里空寂,容得下万物

的肆无忌惮,和草木之心里那小小的落寞

一尊龟兹美女出土而去

旧人等待新人,有的要花十年

有的要花十个世纪

而这座古塔里

旧坟一直没能等来新坟

只等来了新人

面壁还是看天

龟兹美女选择了出土

鸠摩罗什的祝福

还在以余音的方式围绕着她

而我的仰望

只能停留在残垣断壁上

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遗址里

我的身体,一直都是

我回头看见的废墟

沙漠试图折返的时候

看见了自身密布的古国

她以骨架的形式

走向了未来的博物馆

而那依旧是她命定的过去

眼前的空洞是她的风姿造成的

我在这里,凝视了许久

沿着一条草径走向苏巴什

一条草径边,埋藏许多星辰

也埋藏些许白骨

骆驼草匍匐得那么紧,那么低

定是在拼死庇护什么

它看上去没有尽头

青草一直尾随着,到枯草那里去

有的人,活着

走在这条草径上,到死亡那里去

他们的棺椁经过千年风雨

露出痕迹来

我亦步亦趋,跟着一条野西瓜

的藤蔓,走向它的消失

仍未获得不朽的秘方

和残存的意义

我在它的尽头里赶路

却不知它的尽头在哪里

明屋山顶

阳光最有耐心

可以把自身的火焰修行成为炭

而我貌似死灰

一直在等待四十年后的

某一次复燃

站在这样的阳光下

我的百会穴

有了山巅的意义

作为收集火种的人

头颅首先得学会低垂

风是叩着头来的

才那么缓慢和轻

不知何故我已经周身红透

和整座山融合在一起

分辨不出我的膝盖骨

是哪一块碎石

摹状克孜尔千佛洞上空的那只鹰

有一只鹰在克孜尔千佛洞上空

横着飞

状如凝固

像是在午睡。我甚至看不见

它的翅骨已经极限撑开

加速度的纺锤

变成匀速。这时候我明知

它在疾飞,却只能微微察觉

那是趋近为零的挪移

当我一走神

它竟然将自己推向天山了

我坐下来,在洞窟

某一佛眼的视野极限处

也挪移了一下

这是梦境的速度

却恰可挣脱天空的掌控

在沙漠边缘为内心称重

大沙漠在我肺里太久了

我会误认为辫子河是专门用来呼吸的

顺着我半生的骨缝

流向自失

我也不知道它会去世界的另一面

干什么,也不知道

它折返回来,为何便变成了

天山雪,反反复复地

清洗着悬崖,和我的污名

我身体上的南坡

就要靠近沙海边缘了

我想把它收回来,放在脊梁的

陡峭处,我一直依靠

这种弯曲,称出内心的重量

我对大地残存的那点引力

正在逐渐丧失,沙丘的曲线

才那么变幻莫测,才那么美

砸向雪水河的石头

在雪水河的皱纹里

加上一点点动荡就够了

春风如此浩大

小古丽能够举起一小块石头

就够了

把雪线当成玉腰带

和把水平面当成艾德莱斯布匹

是一样的

石头扔出去砸中羽毛

与砸中虚无也是一样的

我加入进这虚拟

与退出这真实

也完全是一样的

到底我是旁观者还是局中人

到底那个小姑娘

是在人间还是在仙境

我已经完全无法判断

就在我一愣神时

天山上那条雪白的大被子

幽微地,舒展了一下

天山上,那一层薄雪

把一层薄雪拍去

任何一种愿望都可以燃烧

黑石可以成为白玉

你可以成为我

头顶的朵帕可以成为雪莲花

身后的大风可以

成为无需酬劳的抚慰

可我一直拍不掉那一层薄雪

它在天山的心境里

一直没有出来

我只能看见它,却不能

去握住它,融化它

我动用落日和黑夜徒劳无功

它依旧能在人间隐匿时

保持住自身的洁白

翌日,我在地窝子边

又看见了那一层薄雪

依旧是身旁这条河流的源头

那里,依然只住神,不住我

在雪中弹奏一曲都塔尔

我是雪花一生的死敌

而我依旧崇拜它们

我有惊天的理想

只是它们无从得知

于是我想像雪花那样幻想

打探我不配知道的消息

孩子们还在给雪花写信

而我只能给火焰写

都塔尔响起的时候

似乎是天空深处的音频

传了回来,落在震动的弦上

他越弹越快,仿佛需要在瞬间

把三千里的动静逼出

后来又越来越慢了

拨片轻轻磕碰着静极的荒原

我凝神,听见

雪花飘落在长弦上

大风陷落在琴箱里

在汉神爵二年遇见一只沙喜鹊

沙漠是因它变黄的

通体黄羽,并有流沙的动态

点缀其中的白羽

足以令天山万年积雪

头颅顶着黑羽

形成黑夜那揭不开的穹顶

巨大的虚无

需要锐利的喙去轻轻啄开

当它静止在枯树上

就化迹于荒漠了

古驿站上,它掠过空中

是那一枚飞行的邮票

而我身上的印绶

唯独缺少一片白白的尾羽

我抬头看天,久久不愿挪移

和我并列的干死胡杨

留着残枝

等着沙喜鹊

在沙暴来临时死死抓紧它

马粪里呆着一团明火

一点就着,却从不越界

火通红

却控制着自己的外焰

不要烧到天山雪

小小的一团

几乎就要透亮了

大风不愿刮走它

沙尘绕开它去了别处

这亮度和热度

恰可以照量和温暖

俯下身来的古丽孜然的脸

她的小马正在走向天空

不怕,有地平线

牵连着它

有一团明火,照看着它

在阿克吐尔村的葡萄架下小睡一会儿

天山下的梦境太贵了

我买不起

我得奉上夕阳

才能在齐满镇的葡萄架下

眯一会

这时候我在手鼓的尾音里

入定,入宽广

谁要是手指一顿

我就会在白昼的反面

翻身,像一枚音符

休止那一部分

贪睡,喜好无限的未来

旋转的未来

葡萄聚光,我和整个南疆

有着明显的透视关系

那些隐约的果脐点

就在我的幻觉里

离开齐满镇半年了

还没有点染完毕

麦丽帕提端上一盘哈密瓜

闪电和她握过手

阳光才能和她绕指柔

哈密瓜的切面

是刀锋温柔的一面

旋转舞的身影

是龙卷风的幻影

圆盘也加速舞动

成为渭干村的原点和核心

我只有用尽一生的敏捷

才能在旋律的间隙

取上一块

尝一口,满是大雪和阳光

融汇在一起的味道

几千个翻瓜的母亲

和一个切瓜小女孩

几万个哈密瓜

和一条渭干河

都在我的八月相聚了

为此我腾出一个空旷的周末

让一幅江山图徐徐展开

独库公路边的牦牛和黑头羊

大群黑色头顶的羊,云朵一样缓慢

不怕人类也不怕闪电

两只黑色嘴唇的牦牛,回头看见我

比缓慢更慢,不怕惊呼

也不怕我瞬间涌起的,冗长的赞叹

天空提前晕染好写意长卷

把宿墨留给牦牛和黑头羊

神灵用不完的,牲畜接着花

我在天地之间,只是个微弱的过门

在奔袭的时间里,我从未放弃

那些关于卑微者的叙述

牦牛沉稳而笨拙,无需工巧

便可以写出它们的纪传体

而羊的本纪太多了,遍地为王

无法用笔将它们一一排列

我在我的本命年里,被两对牛角

狠狠地顶到了软处,温柔处

以致于到了库车,还没有缓过神来

去库车大峡谷

天空只是一条又细又长的缝隙

大地被生生掰开

一直往里走

就走进自己的幽深里去了

太阳照到的地方红透了

背阴的地方更像是禁宫

天山也有伤口,并且不止这一处

我就不再害怕病痛和手术刀

真想把这线索般的峡谷

打一个结,攥在手里

把亚洲中部轻轻地拉扯一下

这算是野心吗?我问问自己

忽然有些腹痛,坐在沙地上

安稳了许多,轻松了许多

那些让我卑躬屈膝的地球引力

瞬间全部消失了

我放空了自己,才出了峡谷

已然想不起到底有没有

在神秘的地心深处失败过

仰望托木尔峰

内陆深处起风了,星辰就会被吹回天上去

我在天下的锐角之内

略一迟疑,便无法挺直腰身

苍凉也是有重量的

我没有更多的力量来对抗这些非物质

误投凡间的托木尔峰

已经默默习惯了宏大的孤独

我仰头万次,也不具备这冰川般的笃定

和界碑一般的硬度

它以光芒的表象诞生,而我将以

露水的质地再生,身后芨芨草百里

夕阳下的巴依孜湖

一群红头鸭的脖颈排出了音乐的波浪

其中一只的头颅

深埋在水里

像是在啄破水面倒影的光圈

面对遍地黄金

我只能慢慢闭上双眼

整个巴依孜湖

便是我胸腔里的内湖了

戈壁太坚硬了

我要将十平方公里水域

缩小为一粒露珠

悬挂在芦苇的叶尖

太小太柔软,内部却

装得下落日

自述——

寻找自我的遗址

我这一生局促,向外没有远涉重洋,向内没有西出阳关。

我还没有摸到过自己无限的大陆架,更没有看清过自己留在中亚的灵魂遗址。

唯一一次向内寻找自我的时间,发生于2024年8月,我沿着云朵的古道越过天山之巅,降落在龟兹古国。

我从年轻时候起,就知道有一个地方叫阿克苏。我的表哥从少年时代起,就远离家乡,去了那里。听说,他在那里种棉花,听说,他在那里娶妻生子,听说他在那里买了一片土地,听说,他在那里买了一套房屋。一切都只是听说,我没有亲眼见过。在我的想象里,表哥垂首于巨大的棉花田里,洁白无垠的意境中,他是绝对的主角,谦逊地摘着棉花,终日弓身抚摸着坦荡的西部大地。二十世纪末,川渝地区远赴南疆务工的人很多,表哥只是其中卑微的一个,他曾告诉我:“我胆小啊,只买了60亩地。”60亩地在我们老家绝对是天文数字,但是在阿克苏,是很小很小的一块,小得不足够支撑打工人一家的生活。他说:“我还租了200亩,但是租金就比较贵了。要是当年我放手一搏,多买几块地就好了。”

我此行去阿克苏,最想见到的就是我表哥。他虽然自称穷人,但一直是我们心中的英雄。当我在阿克苏的酒店里入住之后,就马上联系他,说:“我来龟兹寻找表哥了。”过了好一阵,他才回我:“刚才在地里。你赶紧过来,我发个位置给你,不远。”然后我打开微信位置一看:天,160公里,还不远?

于是我在高德地图里打车,没人接单。过了很久,我放弃了,说:“哥,太远了,来不了。”他回道:“真不远,就在六团团部附近,我已经在这里等你了。”我说:“这次算了,我们还有集体活动。”我最终放弃了在阿克苏寻找表哥。

其实我寻找的,是在异地的儿时感觉,是不同经纬度上的相同的亲情。确实不方便,那就放弃吧。亲情始终在那里,儿时的记忆也在,保持一种适度的陌生和距离,何尝不是一种好的选择呢?

接下来几天,我不再想寻找表哥的事情,而是在阿克苏各地寻找触动内心的诗意。这里是古国龟兹所在,到处都是文化遗迹和美妙风情,经常令我感到震颤。我不断地参观和体验,不断地用手机便签写诗,记录被打开的那些瞬间。如果诗歌是一个关于时间的概念的话,什么是诗歌呢?不就是过往的当下呈现,和未来的当下捕捉吗?我带着四十多年的对西部的神往,把自己落实在汉代,穿行于历史和现实之间,在苏巴什遗址、克孜尔千佛洞、龟兹老城、魏晋地下博物馆等地近距离寻找古意和今生,寻找属于我和龟兹之间的秘密连接通道,寻找通道以远,那些关于诗歌和命运的灵魂参与轨迹,也就是寻找自己灵魂的遗址。

我似乎找到了,也似乎没找到。不过这都不重要,我再一次真实地袒露了,这就够了。

(原文刊发于《诗刊》2025年第2期)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朱阳夏    责编:李奇,陈泰湧     审核:阮鹏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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