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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未必如烟
文/李永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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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赤建接连几天傍晚都到“太空火锅城”来,要了靠窗的座位,几碟菜,一瓶酒。他吃得很慢,目光所及不是眼前的酒菜,就是窗外的景物。
古小琴凭直觉感到这是个经历了若干年风雨染得丰厚而沉稳的男人,且心事重重。再看他的穿着,宽松的牛仔裤,纯棉T恤,干净而熨帖,一个想法奔上心头。
下班后,她去了赵小润家。
赵小润是古小琴的好朋友,是个随和善良的姑娘,她中学毕业后顶替母亲进了纺织厂,愿意像妈妈一样当工人,平安顺当地过日子。可是,厂子越来越不景气,一大批女工下了岗,每月只有80元生活费,小润也在其中。古小琴很想帮助她,无奈火锅城暂不要人,看到洪赤建,她便想起叫小润去陪客人说说话,挣些小费。自然,古小琴这样的安排是私下进行的,她知道小润能掌握好分寸,她真的想帮助小润渡过眼前的艰难岁月。
赵小润犹豫了好一阵,答应了。生活是一股所向披靡的潜流,心气儿再高的人也有低头妥协的时候。
这天下午,赵小润如约而来,一身白底小蓝花衣裤,清清爽爽,头发梳得光光的,在脑后挽了个髻,一股子才做了小妇人的味道。古小琴和洪赤建已经很熟了,就很自然地把赵小润介绍给洪赤建,洪赤建很得体地请小润坐下,过渡得也十分自然。
小润不喝啤酒,洪赤建就给她要了瓶花生皇,小润插了塑料管一小口一小口地吸,见洪赤建又把目光移向窗外,就怯生生地没话找话说:“洪老板是重庆人?”洪赤建说:“我20岁才离开重庆到沿海闯生活,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小润渐渐话也多起来。世界真是小,说来说去,原来她和洪赤建曾在同一所中学念过书,她的心情就轻松愉快起来。洪赤建也来了点兴头,问起这个那个老师,有的退休了,有的调走了,有一两个作古了,问到一个姓卓的女老师,洪赤建描述了半天,小润仍是摇头。洪赤建不胜唏嘘,往事如电影般一幕幕闪过……
洪赤建出生在一个有七个兄弟姐妹的工人家庭,父亲是煤球厂的工人,母亲没有固定工作,偶尔给人打打零工。九口人就靠着父亲微薄的工资,日子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洪赤建排行第六,下面还有一个隔得很远的妹妹。兄弟姐妹七个,除了七妹,都是自己挣学杂费,夏天卖冰糕,冬天擦皮鞋。每个孩子都有一个存钱的小陶罐,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不时拿出来数数,知足得不行。因为一生下来面对的就是贫穷,洪赤建认定生活就是这个样子,过得平静而愉快。在洪赤建上中学时,这种与生俱来的好心情被彻底扰乱了,少年洪赤建陷入了极端的痛苦与自卑之中。
那是一个叫池毓瑞的女同学,初一下学期时来的插班生。班主任卓老师把她和洪赤建安排为同桌,洪赤建第一次就把她喊成了“池每端”,卓老师嘲笑道:“怎么不叫‘池流喘’?”全班哄堂大笑,洪赤建猛地低下头,半天抬不起来。他恨死了这个打扮得妖里妖气的班主任。令他奇怪的是,身边的女同学对此静悄悄的没有反应,他鼓起勇气瞥了旁边一眼,脑袋嗡地大了,从此洪赤建从懵懵懂懂的少年飞跃为青年。池毓瑞那么白,那么细致干净,脸颊上还有细细的血丝,隐隐约约看得见,嫩得仿佛一吹就破。她穿了件红灯芯绒衣服,洪赤建第一次发现衣领可以做成圆形的,像个十分得体的盘子倒扣在肩上,不但可以镶边,还可以绣上精致的小黄花小绿点。这之前,洪赤建的世界里只有小罐里的零散票子、树丫上的鸟窝和小河沟里的螃蟹,现在它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身边这个玉瓷般精美的小姑娘。池毓瑞大大方方看着洪赤建:“上课了,你的书呢?”天啊,她的眼睛像颗水葡萄,水汪汪的,透着灵气。洪赤建慌慌张张地从抽屉里掏书,“哗啦啦”一阵响,书、本子、笔盒全掉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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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赤建变了,不再淘气,不再没规矩,喜欢穿干净衣服,洗脸洗手时很认真很仔细,不需要妈妈的提醒,还按时完成作业,上课时坐得端端正正。班主任尽管不喜欢这个黑不溜秋、留小平头的男孩子,但还是表扬他遵守纪律,书写工整。洪赤建对班主任渐渐有了好感,并发展到言听计从。每次做清洁,他就趁别人不注意时把池毓瑞抽屉的每个角落都擦得一尘不染。当然,池毓瑞并不知道。池毓瑞对他也很好,总是慷慨地把自己的橡皮啦尺子啦无条件地借给他。好多课桌上都有一条“三八”线,他们这桌从来没有,池毓瑞经常写着写着就趴过来了,洪赤建就挤到了拐角上,两个手肘悬在空中。
那真是段春风荡漾的日子,洪赤建每天都有饱满生动的感觉。
第二学期,班主任把洪赤建的座位调后两排,和池毓瑞分开了。洪赤建的成绩直线下降,得到的批评乃至训斥渐渐多了起来,他心里充满了对班主任的仇恨。后来学校兴起了“一帮一”的活动,就是一个好学生帮助一个坏学生,班主任分配池毓瑞对洪赤建。洪赤建受宠若惊,真不知对班主任到底是恨好还是不恨好。
然而,洪赤建哪里想得到,这次“一帮一”没有给他带来一丝好处。
那是一个星期天,下着雨,池毓瑞撑着把小红伞来到洪赤建家,准备一起做作业。
洪赤建已经和妈妈一起把家里收拾了一遍,在他看来家里从来没有这样整齐清爽过。两人在房间正中的大饭桌上摆开课本文具,桌上还有几个装着剩菜的碗碟。池毓瑞说:“你家没有书桌吗?”洪赤建很奇怪,桌子就是桌子,还分什么类,有那个必要吗?池毓瑞很认真地说:“书桌应该摆在窗户边,光线要从左边来,才不坏眼睛。”洪赤建的妈妈说话了:“将就,将就,我们哪里讲究得起。”后面有了笑声。洪赤建刚才的心思全在池毓瑞身上,没有注意到他的兄弟姐妹在床边坐了一排,脸上都有一番意味深长的笑,双腿在床沿边上一甩一甩的,仿佛今天全家的主题就是观看这一对少男少女如何“一帮一”。
洪赤建第一次对这个家产生了厌恶感。
洪赤建五岁的小妹好奇地走来走去,拉池毓瑞的衣角,抓她的花笔盒,把她的小红伞撑得反了向。池毓瑞一声不吭,只抬眼看看,表现出很好的教养。洪赤建简直无地自容,哪里还能专心。
池毓瑞提议到她家去,洪赤建低着头答应了。妈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意思是早该这样,后面传过来一阵“嗤嗤嗤”的笑。
池毓瑞的家隔着好几条街,走了近半个小时才到。洪赤建的帆布胶鞋灌满了水,叽叽呱呱地叫,池毓瑞笑,他也跟着笑,快活极了。池毓瑞的家在大学里,父亲是教授,母亲是校医,还有一个念高中的姐姐。她的家真宽敞,真干净,进门得换鞋,洪赤建的家从来就是随意踩进踩出。换过一双布鞋剪成的拖鞋,软软地踩在光亮的水泥地上,洪赤建感觉又新鲜又受用。池毓瑞的妈妈拿过一张厚厚的大毛巾慈爱地擦女儿头上的水珠,还给洪赤建抹了两下,洪赤建感觉到她有一双柔软温暖的手。池毓瑞的爸爸从另一间房里踱出来看一眼,又缩回去了。池毓瑞的姐姐靠在门边,拿眼瞟着洪赤建,说:“他的脚上还有沙子。”池毓瑞就带洪赤建去厕所洗脚。
厕所就在家里,真是方便,还没有臭味儿。洪赤建的姐妹几个和妈妈共用一只土陶尿罐,男孩子们和父亲就上街口的厕所,早上还得排队,夜里就在后墙根下的瓦盆里小便,大便就得忍着。洪赤建猛然清楚地意识到他和池毓瑞从一生下来就不一样,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孩子,不公平和屈辱一点一点爬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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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了脚,池毓瑞把他带到自己和姐姐同住的房间。姐妹两人一人一张书桌,都靠窗,光线从左边来,还有褚红色的书架,上面有书,有相片夹。铺着蓝白格子床单的小床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这里有洪赤建陌生的规矩讲究,他感到了窘迫、紧张,就努力把注意力转移到习题上去。池毓瑞的姐姐把书本摔打得噼噼啪啪响,池毓瑞就不满地皱起眉头叫她不要这样,她姐姐也不搭话,依然我行我素。
很快到了中午,池毓瑞的妈妈和和气气地来叫大家都去吃饭,洪赤建慌慌张张地把书本塞进书包,急急忙忙套上湿透的帆布胶鞋,鞋和脚一摩擦又发出“叽叽呱呱”的声音,他肯定在场的人都听见了。他觉得丢脸,转身就跑,后面传来池毓瑞姐姐的声音:“妈也是,还留他吃饭!”泪水蒙上洪赤建的眼睛。
洪赤建从此一直躲着池毓瑞。升上高中,池毓瑞转了校。洪赤建不知道她怎样想,但他心里有她的影子,挥之不去。高中毕业,洪赤建没考上大学,顶替父亲进了煤厂,然后,停薪留职去了沿海。
一晃,十几年。
洪赤建独闯商海,几起几落,贫穷的童年生活给了他吃苦耐劳的秉性和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的坚韧,终于撑起一片自己的天地,有工厂,有商店,有别墅,有轿车。只是婚姻生活不如人意,他两次结婚,两次离婚,两任老婆都漂亮年轻。然而,他还是好说好散,给了她们大笔的钱,希望她们找个好老公,两个女人都依依不舍地挥泪告别。
单身的有钱男人最容易招蜂引蝶,频繁地辞旧迎新,新和旧已没有了区别,洪赤建很快就厌倦了这种没有分量失去根基的生活。
朋友俞生叫他回重庆来发展,他几乎没加考虑就答应了。回家,回家,这个念头在他心里那么急迫催人。
那天晚上,他和俞生在江边散步,眼前的江水不舍昼夜,一去不返,沉默中蕴涵着无尽的思想。洪赤建蓦地感到生命渺小,人生短促,感慨万端,就对俞生讲了那段少年往事。俞生听完,眯着眼想了好一阵,说:“你应该去看她,该了结的得了结。”洪赤建承认想去,但是,有些怕。俞生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亮:“那你准备在心里搁多久?”洪赤建也觉得奇怪,这些年多大的风雨没有经历过?怎么就放不下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人和事?不过有了俞生的理解,他也就拿定了主意。
一个清朗的星期天的早晨,洪赤建一起床就为去找池毓瑞做准备。他穿上一套深色西装,显出中年人的沉稳和分寸感,在打领带的问题上,犹豫半天,打上,又解下,又打上,又解下,最后还是把里面的衬衣换成了T恤衫,皮带和皮鞋也特意斟酌了一番。这身行头晃眼一看,随和谐调,可识货的人一眼便知这不是工薪族所能问鼎的。在买礼物时,他又犹豫了,鲜花还是礼品盒?鲜花显得突兀,礼品盒又太正经,最后他买了几斤上等荔枝,用一个普通塑料袋装上,方才觉得一切妥帖。
这一路的变化实在太大,但洪赤建还是顺利地找到了那幢灰白色的三层楼房。池毓瑞家在二楼,还是那扇门,朱红色的油漆陆离斑驳。
开门的是池毓瑞的妈妈,老多了,透过稀疏的白发看得见整个头顶,一双干涩的手,皱起层层纹路,洪赤建记得那曾是一双温暖柔软的手。她已不记得洪赤建。洪赤建介绍自己是池毓瑞的中学同学,曾在学习上得到过她的很多帮助。老太太把他拉到厨房,昏花老眼贮满悲伤:“小瑞死了,半年前,淋巴癌。”
死了?池毓瑞死了?那么好的一个人死了?把他的心牵扯了十几年的人居然不存在了?洪赤建的脑子嗡嗡叫,木头一般随老太太走到正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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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屋,洪赤建看见池毓瑞的父亲坐在一把藤圈椅里,他得了严重的老年痴呆症,时清醒时糊涂,女儿的死至今还瞒着他。房间正中摆了一地的玩具,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坐在一只草蒲团上玩。老太太说这是池毓瑞的女儿。小女孩听见说她,就仰起脸来,望望外婆和客人,哦,水葡萄般的眼睛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只是缩小了轮廓。小女孩一字一句地对眼前的陌生人说:“我的妈妈出远门了,等我长大了,她才回来。”说完,又去摆弄她的玩具。
长久的沉默。
洪赤建环顾四周,老式家具多处露出木质本色,灰蒙蒙的,幽幽地透出时过境迁的衰败气息。这个家曾是洪赤建向往的楷模家庭,曾让少年洪赤建第一次产生自卑情结。那种刻骨的自卑跟了他好多年,仿佛成了碾压他灵魂的一种东西,或者说后来的奋斗、挣扎,竭力要出人头地,这个家曾是原始动力。而今,他光鲜体面地站到了它的面前,它却招呼都不打一个,自顾自地往家破人亡的方向走去了。冥冥中他像一直在等待重逢的一天,却没有料到会是如此地令人黯然神伤。
洪赤建来到街上,招手叫了辆出租车,坐进去,对司机说:“随便到哪里,开快些,越快越好。”司机扭头看看他那一身着装,愉快地松了手刹:“那我们上高速公路!”
人为什么要活?活着的意义在哪里?人这一辈子到底留得下什么?深刻的人生本质问题扎在洪赤建脑子里,弄得神经痛。他想问俞生,俞生上北京了,月底才回来。
古小琴误解了洪赤建的意思,以为他需要一个解闷说话的人,就拉来了赵小润。
洪赤建从来不去伤害女人,况且古小琴、赵小润都是好心肠的女人。
洪赤建就和赵小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赵小润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她的工厂,说到了里面的下岗女工,说她们四处找工作,因为文化水平低,加之在工厂里关纯了,就四处碰壁,说那些上有老下有小的女工怎样一个钱掰成两半花,说生了重病的女工如何硬撑,因为厂里报不了医药费……洪赤建听得异常专心,烟也忘了抽,酒也忘了喝,锅里的水加了一道又一道。
分手时,洪赤建递给赵小润50元小费。小润不敢接,说太多了。古小琴就笑眯眯地抽过那张票子塞进小润手心里。
洪赤建走进苍茫暮色,决定把那些纷乱的人生难题挪后一步思考,现在,他只想做一两件实实在在的事,而且立即就动手。
一个月后,洪赤建租下朝天门刚刚竣工的君福祥大厦的二楼营业厅,经营百货,商品一律是大路货,面向平民百姓,面向工薪阶层。60名营业员一律是下岗女工,年龄从25岁到50岁。赵小润做衬衣组组长,干得很努力,很出色。洪赤建给她们350元至400元月薪,50元交通费,外加一顿工作餐。大家都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工作,并为之竭尽全力。
俞生问洪赤建这样经营有多大利润,洪赤建回答:“赚钱的路数多的是,我根本没想在这上面捞钱。”俞生拍拍他的肩,什么也没说。
有一副柔软心肠的古小琴问洪赤建想不想成个家,重庆姑娘漂亮得很,选择余地要多大有多大。
洪赤建双手一摊,说:“我以后要沿海内地两头跑,哪有成家的命?”
真不想?不,洪赤建知道这样的事可遇而不可求,不过他相信能碰上一个好女人,他有预感,他的预感一向很准,他会娶她,爱护她,关心她,做个好丈夫,踏踏实实地过日子,过一辈子,还要和她生个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他都要疼爱他(她),做个好父亲,给他(她)一个富裕温暖而又稳定的家。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