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谜一样的存在。

古往今来，众多文史爱好者，为他争论不休。

英雄？奸雄？枭雄？可爱？可恶？可敬？莫衷一是。

人生是一场修行，都在变化中成长。年少轻狂的曹操，曾妄想刺杀奸佞太监，就能天下清净；21岁的曹操，曾以为通过惩治权贵，就能恢复帝国秩序；26岁的曹操，曾觉得奋笔疾书、仗义执言，就能令昏聩帝王幡然悔悟；30岁的曹操，曾相信平定黄巾叛乱，就能永保太平；31岁的曹操，曾幻想大刀阔斧罢免贪官污吏，就能郡县清明；35岁的曹操，曾认为振臂一挥、应者云集，一战击溃董卓大军，就能中兴大汉。

当努力付之东流，何人可以不变初心？当司徒陈耽、郎中张钧、侍中向栩、中常侍吕强、钜鹿太守司马直、谏议大夫刘陶、汉阳郡太守傅燮……或惨死黄门北寺狱，或自杀殉国，或战死沙场，一个个忠臣惨烈倒下，何人可以不寒心！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曹操在悲天悯人时的诗句，正应他在利令智昏时做的事情。初平四年（193年）秋，徐州百姓抹不去的血色记忆，也是曹操人生的重要转折点。曹操大军所过之处，极尽杀戮，旧城废址从此罕见行人。大概几万徐州百姓惨遭驱赶、杀害，很多尸体被丢入泗水河，甚至阻塞河水流动。

建安二十二年（217年）夏，刘协把使用天子专用旌旗的待遇赠给曹操。当年冬，刘协又把只有天子有资格享受的“王冕十有二旒，乘金根车，驾六马，设五时副车”的至高待遇，也送给曹操。有时候，历史轮回还挺快。当魏王曹操戴着12串玉石的王冠，坐着天子车驾，享受着天子所有待遇时，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起28年前的某个人，就是那个让奋武将军曹操深恶痛绝的国贼——董卓。

昔日屠龙少年，终于成为恶龙。

曹操，注定是谜一样的存在。

曹操画像

一、曹操也许很可爱

与如日中天的阉党决裂，与不可一世的董卓翻脸，与骁勇善战的吕布厮杀，与兵强马壮的袁绍争雄，与死而不僵的汉室博弈，与百折不挠的刘备缠斗，曹操选了最难的路，干了最累的活，取得了最大的成绩，却收获了最复杂的身后评价。

平心而论，曹操从来不是刻板严肃的人。尽管曹操铁血掌军30余年，大杀四方，但一直没有放弃对艺术的追求。曹操白天研究兵法军策，晚上思考经史传记，登高必吟诗作赋，新诗用音乐演奏，都成为朗朗上口的名曲。

多才多艺的曹操，还喜欢书法，擅长打猎，会下围棋，对美食和养生也颇有研究。《四时食制》中，曹操娓娓道来十几种鱼的用途、味道及吃法；《九酝酒法》中，曹操详细介绍了家乡美酒的酿造方法及创新想法；在养生方面，曹操常常邀请或写信给知名方士，探讨仙丹配方，甚至不惜尝试以毒攻毒，吃野葛和饮鸩酒（均有毒性）。

史书记载，生活中的曹操也很有文艺气息，爱穿轻纱衣服，随身携带放有手帕等细小物品的革制囊袋，经常通宵达旦与歌舞艺人沉浸在音乐殿堂。有时，曹操还会戴着丝织便帽会客，无所顾忌地与宾客开玩笑，蹦出诸如“世有人爱假子（继子）如孤者乎？”的雷人话，或者大笑着一头扎进桌上的杯盘，搞得汤汤水水沾满头巾。

据《世说新语》记载，哪怕是正式的外交场合，曹操也难免有些出格举动。大概是匈奴使者第一次来访，曹操突发奇想，以自己长得太丑，接待外宾有损国家形象为由，居然换了位仪表非凡的大臣冒充自己扮演魏王，而曹操也不肯错过这场好戏，化装成带刀侍卫旁观。

曹操的玩笑不止如此，甚至可以坦率到亲密无间。《太平御览》讲，曹操的好友丁冲得过精神疾病，虽然后来治愈，但曹操再也不敢与他彻夜长谈。曹操既坦诚又戏谑地对丁冲说：“不留你在我家过夜了，万一你半夜忽然发病，拿刀砍我怎么办？我会怕的。”曹操说完，两人相视大笑。

即便处理政务，曹操也会时不时以幽默方式解决难题。比如商议裁撤西曹还是东曹时，很多人表示：“依旧制，西曹为上，东曹为次，应撤销东曹。”曹操心如明镜，执掌东曹的官员清正廉洁，是有人想借机整他。曹操也不挑明，笑着说：“太阳出于东方，月亮明于西方，凡人说到方位，都是先说东方，为什么要撤东曹？”于是，裁撤西曹。

二、其实曹操很多变

如果被曹操的幽默可爱迷惑，兴致勃勃地去开无禁忌玩笑，大多死路一条。即便官渡之战立下大功、与曹操有30年交情的许攸，也不例外。建安九年（204年），曹操攻破邺城，组织多场庆功会。许攸自恃献计火烧乌巢的功劳最高，每次喝没喝高都直呼曹操小名：“阿瞒，没有我，你能有今天吗？”曹操内心厌恶表面却嬉笑无常：“子远兄，你说得太对了！”沉浸在哥儿俩好幻想中的许攸，一次出邺城东门，又对身边人嘚瑟：“姓曹的要是没我，进不得这个门。”爱吹牛的许攸终于被收押，临死前不知明白没，曹操的轻佻搞笑只是表象，心狠手辣才是真的。

但曹操又懂得感恩，对于并肩战斗、血染沙场的卫兹、鲍信、典韦等兄弟的子孙，极力厚待；对于赏识提携过他的乔玄、何颙等名士，更是心存感激。甚至恩人作奸犯科，历来执法如山的曹操，都能付之一笑。曾救过曹操的典军校尉丁斐很贪财，私自把家中病牛跟官家壮牛对换，东窗事发被免职关押。曹操赶忙去探监，开玩笑问：“文侯（丁斐的字），你的印绶在哪里？”丁斐回以玩笑：“拿去换饼了。”曹操哈哈大笑，转头对陪同官员说：“很多人向我投诉丁斐，要我治他重罪。我也知道丁斐为官不清，但他有本事嘛，算了吧。”丁斐很快官复原职。

然而，在曹操身边工作，也很危险，稍有不慎，脑袋搬家。比如，曹操为威慑潜在刺客，高调宣称睡觉时会不自知杀人。没几天，曹操假装睡觉，故意把被子踹到地上。侍从担心曹操受凉，轻轻走上前，准备给他盖被子。曹操突然一跃而起，拔刀杀死侍从，随即倒头又睡，醒来表示一无所知，哭得那叫一个伤心欲绝。又如，曹操军中缺粮，私下问粮官：“你看怎么办？”粮官说：“可以用小斗量米给士兵。”曹操内心不悦，表面却说：“好办法！”没多久，士兵发现小斗量米，都抱怨曹操欺骗大家。曹操召来粮官说：“你出的主意，你负责吧。”曹操斩杀粮官，平息了众怒。

可是很多时候，曹操既讲法度又充满温情。有一次，曹操征调百姓锥冰，不少百姓害怕徭役逃跑。曹操很生气，下令不接受逃役者投降。不久后，逃跑的部分百姓回来自首，曹操开诚布公地说：“不杀你们是违背命令，杀死你们又是杀自首的人。你们跑吧，别让我的官吏抓到。”又如，曹操的属下袁涣去世，下令赏赐谷物两千斛，一份叫“以太仓谷一千斛赐与郎中令家”，另一份叫“用垣下谷一千斛送给曜卿家”。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分两份，搞这么复杂。曹操深情解释道：“用太仓谷，是依据官法慰问去世员工；用垣下谷，因为他是我的亲密朋友。”

不过，曹操很多时候又不讲理，一旦得势，就大开杀戒、肆意报复。比如，曹操对不肯痛快给自己好评的名士许劭，一直耿耿于怀。《抱朴子外篇·自叙》记载：“魏武帝深亦疾之，欲取其（许劭）首，尔乃奔波亡走。”又如，曹操占领荆州后，派人前往交州，不远千里去追杀轻视过自己的名士袁忠；另一位曾对曹操不敬的名士桓邵，即便在庭院中跪求宽恕，曹操也不为所动：“你跪下谢罪就能免死吗？”晚年曹操杀戮更甚，冀州名士崔琰、老友娄圭都因言语可能不太友好，丢掉性命。还有年少聪明的周不疑，没同意跟曹操女儿的婚事，曹操便以智商太高有隐患为由，将他送去地府。

三、曹操是不是恶棍

如果认为曹操嗜杀成性，也说不通。因为曹操非常爱惜人才，曾先后三次颁布求才令，号称唯才是举。大才子陈琳在《为袁绍檄豫州》文中，对曹家祖孙三代进行很不礼貌的“问候”。曹操俘虏陈琳后，只是轻描淡写地责问一句：“陈大才子，你数落我就行了，怎么还骂我的爷爷和老爸？”陈琳尴尬表示：“当时袁绍发俸禄，让我骂谁，我就得骂谁，没办法的事。”曹操哈哈大笑，非但没有追究，还任命陈琳为司空军师祭酒。还有大才子阮瑀，也很不给曹操面子，多次拒绝做官邀请，甚至逃进深山躲起来。求才心切的曹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命人放火烧山（估计以熏为主），终于逼得阮瑀答应出山相助。

当然，曹操也不是爱才没边际。即便是旷世奇才的神医华佗，曹操拼上头风痛不治的风险，也要干掉他。话说华佗给曹操治病，离家好久，有些想家。于是华佗以收到家书为由，请假回去。到家后，华佗谎称妻子生病，多次请求延长假期。曹操头痛得要命，三番五次写信让华佗回来，又下令让郡县征发遣送。可华佗仗着会治曹操头风痛，继续编造各种理由，就是不上路。曹操只好无奈下令：“如果华夫人真病了，就赐小豆四千升，继续放宽假期；如果是欺骗，就立刻逮捕华佗。”结果可想而知，华佗认罪，身死狱中。尽管曹操让中医事业蒙受巨大损失，但忍着头风痛，先让华佗给妻子看病，可以了。

不过，曹操有时为了爱才，确实很没底线。面对汉末大才女蔡文姬，曹操执法必严、违法必究的原则荡然无存。建安十二年（207年）年底，曹操不惜花费重金，赎回让南匈奴掳走十余年的蔡文姬，并亲自为其安排婚事。不过没多久，蔡文姬便给曹操出了一道难题——为营救犯死罪的丈夫，蔡文姬披头散发光着脚，来到曹操组织的酒宴上磕头求情。曹操为难地说：“判决文书已发出，我想改主意，也来不及了。”蔡文姬哀痛流泪道：“明公马厩，好马成千上万；明公麾下，勇士数不胜数，有什么事情不能挽救？”看着楚楚可怜的蔡文姬，曹操的性情上来了，放弃法律底线，派人快马加鞭，追回判决文书。

不只蔡文姬，面对袁绍外甥的近亲属高柔，曹操清除异己、斩草除根的政治原则荡然无存。曹操本想找个正大光明的杀人借口，便派高柔担任审案的刺奸令史。正所谓“常走山路必遇虎”，天天判案能不出错吗？出错立刻法办。曹操想法很高明，高柔做法更智慧，任你七八个心思、十几个手段，我就闷头努力工作。高柔对每一个案子都尽心竭力，每天忙到深夜，有时累得抱着卷宗都能睡着。这一幕刚好让夜里突击抽查找碴儿的曹操看到，深受触动。曹操轻轻解下自己的裘皮大衣，慢慢给高柔披上，蹑手蹑脚离开。曹操的人类情感又一次压倒政治理智。然而40多年后，位列三公之一的高柔，还是站在了曹氏家族的对立面。

四、任人评说

曹操啊，曹操！运筹帷幄，高瞻远瞩，东征西讨，克定中原，有申不害、商鞅的治国之方，有韩信、白起的奇谋妙策，还能克制感情、不计私怨，始终总揽朝政大权，完成建国大业，确实是非凡人物，超绝一世的豪杰。《三国志》毫不吝啬华美的词汇，对曹操的能力进行充分肯定。然而，曹操之所以没能完成统一天下的终极目标，不仅是因为当世有刘备、孙氏父子等盖世英豪的顽强阻击，后世有司马氏家族、高柔等罕见雄杰的惊天逆转，更有自己不经意的几次致命失误。

逆境中屡屡沉着冷静、上演奇迹的曹操，顺境中却常常骄傲自满、痛失良机。初平四年（193年），如果曹操不杀边让、不屠杀徐州百姓，那么历时一年多才平息的兖州叛乱，估计不会发生。建安二年（197年），如果曹操能够善待不战而降的张绣，也不至于宛城大败，平定弹丸之地南阳多耗费数年。建安四年（199年），如果曹操能够冷静听取程昱、郭嘉的建议，杀掉或者永久软禁刘备，也不至于龙归大海、遗患无穷。建安十三年（208年），如果曹操能继续忍耐碎嘴的孔融，也不至于让顶级智囊团在赤壁之战集体沉默，与一统天下擦身而过；如果曹操能够坚持周公吐哺的胸怀，也不至于让自告奋勇做内应的张松转身去找刘备，丧失进入益州的绝佳机会。东晋著名史学家习凿齿感叹道：“昔齐桓一矜其功而叛者九国，曹操暂自骄伐而天下三分。”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为梦想奋斗40多年的曹操，最终没能实现《对酒》诗中勾勒的太平盛世景象：君王贤良英明，宰相及辅政大臣都是忠良，百姓粮食丰收，国家没有战争；人人守礼谦让，路不拾遗，没有诉讼纠纷，连监狱都空荡荡，每个人都可以长寿而终。

无言两行泪，冉冉老已至。预感时日无多的曹操，派人修缮了洛阳北部尉的府衙。45年前，风华正茂的曹操出任洛阳北部尉，迈出人生仕途第一步。时隔多年，位极人臣却已两鬓斑白的曹操重游故地，凝视着悬挂在府衙大门两旁的全新五色大棒，万千滋味涌上心头。

曹操一生波澜壮阔，即将到达终点时，却没有豪言壮语，出奇地平静。一阵絮絮叨叨之后，他指着最小的儿子说：“告诉曹丕，他的小弟命最苦，三岁没了母亲，如今五岁又要没有父亲，多受累照顾吧。”

带着对生的眷恋，带着对死的无奈，曹操不知不觉中，停止遗言。

一世英雄，千古柔情。

 （吕航，文史作家。本文刊于《文史天地》2024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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