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知我意，吹你入梦来

文/安星

时光只是轻轻一转，便已是沧海和桑田。奶奶离开我已经七百六十二天了，可思念的海还是会漫上来，冲刷那些逐渐模糊的画面。我曾固执地以为，在她弥留之际，握着她的手，我此生便再也没有遗憾。

奶奶终于闭上了眼睛，结束了病痛的折磨，而亲人们似乎也结束了无能为力的心痛。唯有我，深深地知道，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等我了，我快快地走和慢慢地走，是一样的。

在思念充满的闲暇中，我总是翻看她生前的照片。手指反复滑动屏幕，那一刻，我竟然有一种深深的遗憾：这个陪伴了我三十年的亲人，我们唯一的合照，竟然停留在我十四岁的夏天。那时，奶奶的身子骨还硬朗，我亦无忧无惧。老家的院子里，我轻坐在奶奶的膝上，一手搭在奶奶的肩上，歪着头靠着她，奶奶的眼里荡漾着暖暖的笑意，那一幅时光的剪影就此定格。其余的照片，竟都是她年老后被病痛缠绕的画面了。那个和我相依为命，为我遮风挡雨半辈子的人，是在哪个瞬间突然就苍老的呢？而如今，那几张照片竟然成了奶奶留给我最后的念想。任我在很多个无眠的夜里，拾捡所有的点点滴滴。

2022年5月9号，那是奶奶生前最后一个月。那一天阳光很暖，微风不燥。她吃了止痛药，感觉精神好了一些，可以正常交流了。我推着轮椅上的她在小区里散步。彼时，她穿着一件红色针织外套，依然是紫红色的毛线帽，整个人枯瘦得只剩下一张皮，鬓角细细的白发在风中飘飞。

细碎的阳光从树叶间扑落下来，将我们的影子烙在圆形的小道上。我将轮椅推得很慢，很慢，一边和她说话，聊我们的从前——村里那些我们熟悉的人和物；聊我小时候的淘气，青春时候的叛逆，工作的烦恼，家庭的琐碎……奶奶听着，“嗯嗯”着算是回应。见她苦痛的神色稍解，我故意娇嗔，埋怨儿子的调皮，让我苦恼不已，对此，奶奶还安慰我：“调皮的男孩长大有出息。”为了配合我拍照，在我的鼓励下，她还能抽动面部的肌肉费力地浅浅一笑。那时也感叹，不知今夕何夕。现在想来，那竟然成为了我和奶奶最后相处的美好时光。

那僵硬强撑的笑，打开了我心底另一扇遥远的门。我出生后第三天，就一直挨着奶奶，无数个夜里，她抱着我来回踱步哄我入睡。童年的时候，父母不在身边，陪伴我的依然是奶奶。我的每一个生日，对她来说，都是一个盛大的日子。她可以从第一天晚上开始准备，张罗着多少个菜，第二天天不亮就去集市上买最新鲜的肉，只为了我能和我的伙伴们吃得好，玩得开心。她从没有打骂过我，总是把好吃的留给我，满足我所有的需求，支持我所有的决定。我可以不干农活，可以不做家务，可以漫山遍野地撒欢，可以做所有那个时候我以为好玩的事情。直到傍晚时分，奶奶的呼唤便会和天边的晚霞一起回荡。饭桌上，永远都是我爱吃的菜，只要看到我的开心和满足，奶奶便会笑，笑得那么生动温暖。而此刻，每一个画面都在呼唤我的泪水。

奶奶走后的那一段时间，我总是梦见她。梦见她一身泥泞，一身污垢，是年老后的样子，梦见我在为她清洗被大小便弄脏的衣裤，梦见她缠绵病榻的样子……每个场景都是短暂的，没有只言片语，却又那么清晰。想起奶奶离开的时候，只有痛苦的呻吟，下葬的那天，又是倾盆大雨，我害怕奶奶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又或者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可是，每次我想问的时候，梦的形状就散了。

我也曾打电话回老家询问亲人，这样的梦境是否有什么预兆。小姑问：“奶奶在梦里有向你要东西吗？”“没有，从来没有。”是啊，这个疼爱了我半生的人，从来没有向我索取过任何物质上的回报。她知道我花钱大手大脚，也不会做家务，总是害怕我受欺负，总是害怕我没有钱。我有孩子后的第一年，她第一次见我穿了一条破洞裤子，一边用手摩挲着那个裂缝，一遍遍重复着：“你从小到大都没吃过这种苦啊！”我噗嗤地笑出了声，告诉她：“这是时尚。”

后来，小姑半开玩笑地说：“你奶奶最疼你了，梦见她浑身污垢，说明她在保佑你！”刹那间，我的泪水如雨潸然。如果真是这样，的确有迹可循。奶奶走后，我的工作逐渐步入正轨，还清了所有的债务，培训班也有声有色。细细回想，似乎每一次梦见奶奶，对应着都会有一件幸运的事情降临，也会拥有一笔不小的收入。或许，这样说出来，真是太迷信了。但我更愿意相信：爱有灵犀，可以穿越阴阳的厚障壁。

奶奶烧周年的时候，又是一年的夏天，太阳很是毒辣，将每一寸裸露的皮肤晒得生疼。那条蜿蜒的山道上，草木越发放肆，没过人头。我们一行人，穿过荆棘与灌木丛，七拐八绕，才抵达小小的山顶。坟头周围已被绿草包围，而我日夜思念的人啊，我们近在咫尺，却被那一抔黄土分割。站在山顶，周围的凉风扑面而来，纸钱也在风中摇曳、盘旋，仿佛是奶奶的在天之灵，在迎接我们的风尘仆仆。

回望来时的路，只剩下荒芜的田地和疯长的野草。想到多年后，我的那份牵挂会因为路途的艰难，而被后人遗忘，不觉间心中戚戚。

“要想一直有人走，那得有条路。”不知是谁的一句话点醒了我，我似乎是找到了一个情感的渡口，便和父亲商议着，修一条石板小路，从村口直接抵达奶奶的坟前。

我把修路的钱给了父亲，他主持修路事宜。当晚，我很兴奋，似乎是完成了一桩心事，我觉得我终于有能力能从金钱上去回报奶奶，我想告诉她，再也不要为我而担心了。果然，那个夜里，奶奶又来到了我的梦里。我还是故乡里那个小小少年，坐在堂屋的沙发上，趴在茶几上写作业，奶奶还在厨房里做饭，门口满树的叶子还在风中流淌。一晃，似乎又回到了一个很深的夜里，我下晚自习回来，奶奶还在边看《生活麻辣烫》边等着我。

很多次梦醒，我都会闭眼回忆一会儿，我多想听清楚梦里奶奶喊我的小名，看着时光深处奶奶微笑的样子。有奶奶在，我便觉得，我所有的温暖都有来处，所有的期盼都有归途。那是我所有童年的爱与暖，而现在，只有思念。

过年去上坟的时候，小石板路已经铺好了，盘旋而上，曲曲折折，像极了漫漫的人生之路。伫立在小小的坟茔前，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在人群散去之后，默默地看着坟头的青草依然葱茏着，远山辽阔，浮云在山野间游走，山脚是脉脉的江河，如同我无休无止的思念。身畔的风呼啦啦地吹着，像极了那些往事，也像极了我的心情。而我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我相信奶奶一定听得见。

奶奶走了，永远地走了。可是留存在我心底的爱意和思念却永远不会消散。或许，南风也知道我的心意吧，才会夜夜将你吹到我的梦中，温暖那些浓得化不开的忧伤。

作者简介：安星，本名罗星星，重庆市南岸区作协会员，有作品散见于《中国校园文学》《当代青年》《爱人》《辽宁青年》《四川日报》《重庆晨报》等刊物。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