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亮
文/关小
一
邻居甘大爷原本是来叫我吃晚饭的。
因为都是一个人,我们总搭伙,这样能吃到两个菜。甘大爷喜欢把菜端到筒子楼的长走廊上吃。住六楼的好处,是能看到附近的几棵乌桕树、一个池塘、一片菜畦,以及金沙江上的趸船。
甘大爷边吃边讲。过去,有人撑着竹筏将盐巴从成都运到叙城的合江门码头。河船要用楠竹做成的铆钉固定,因为铁钉会生锈。纤夫的绳子是用七根竹藤子拧成的。锁江石大桥下刻着“锁江”二字的北宋巨石,从前用来在江上拉起铁锁链,是税务关卡。
叙城起在金沙江和岷江夹成的三角洲上。江上的故事,总说不尽。甘大爷越讲,饭越香。有时他会指着江边一个扑腾腾的家伙说,那是斑头雁。有时我们会打赌最高那棵乌桕树的叶子能不能全红。甘大爷六十多岁,眼力、气力都好,一顿三碗饭。
筒子楼里的男孩子很不服气,我一个女生,竟敢和甘大爷挨着坐。甘大爷在他们心中是个邪恶的人。他们说甘大爷会让人流血,让人窒息,让人无声无息死在地上,明亮的眼睛失去色彩。他们议论半天,没有一个敢来加入。他们连带着也怕了我。我还挺自豪的。
可那天,我根本应不了声。放学回家时,我还只是头痛。感冒了自然会头痛,这是我妈的想法。
“赵一桥,吃两颗药,去睡个觉。”我妈丢下一句就走了。她得去上班。天黑了,正是白酒推销员的工作时间。她当然着急,要去的第一个饭馆就在金沙江对岸。
过金沙江,要过一道很长的锁江石大桥。就算甩开腿跑起来,单是过桥,就少不了十分钟。
她一晚上去好几个馆子。叙城不大,但一圈下来也快天亮了。她不会觉得把一个十二岁的女儿独自放在家里过夜有什么问题。我们都习惯了。
头痛越来越无法忍受。我开始呕吐,把裤子尿湿了七八次。我觉得自己躺在一片湿润的草地上,不时有液体从我身边流过。甘大爷在屋外大声叫我,我只能把脸抬一抬,转到另外一侧。
那天甘大爷的烧椒番茄和我家的葱油豆腐丝都浪费了,我家的损失如果加上那道被甘大爷踢烂了的木门,还要大些。事后他很后悔,说早知道是脑壳长瘤,就不会喊火三轮。命大哟,不知道那血管瘤是不是被颠破的。我更不好意思,那晚电视要放国家射击队出征悉尼奥运会的采访。甘大爷是个枪手,他感兴趣得很,已经盼了好几天。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很大的房间里,有好几张床,每张床上都有人。我的嘴很干涩,几乎没有唾液。头上仍然一阵阵刺痛,但痛处似乎从脑壳里面换到了外面。脑壳最里面的地方——我说不清楚那个具体位置——无比舒畅,像是闷热的房间里进了穿堂风。
余光瞥见我妈。她靠在床边,脸上的肉松垮垮地吊着,比我还像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见我睁开眼,她愣了几秒,跟着冲出去,差点把输液架子撞翻。
她回来的时候,后面紧跟着一个男人。他个子很高,瘦削,步子快却稳。白大褂的领口微微张开,袖口卷到手臂中间,露出冷白的肌肤。他一进来,病房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连躺着的人也支起了身。
他俯身为我检查,我闻到一阵松林的木香。百叶窗的叶片微微斜着,日光透进来。那是非常秀气的一张脸,轮廓分明。好看的线条,一直延伸到喉结。这个小小的凸起让我想起大海中的岛屿。孤零零的。
几分钟后,他转过头对我妈说:“放心,怕是比以前还要聪明。”我妈身子哆嗦着往下沉,快落地时,他扶住了她。旁边的人拥过来安慰道,有孙医生在,再坏的脑壳也修得好。
二
病房里的人爱谈论自己发病的症状。他们有的看见光从自己或其他人身上发射出来;有的听到有趣的笑话,想笑,却总也笑不出;有的丧失了打喷嚏的能力;有的分不清叙城的天上飘着的是云还是佛。
要帮到他们应该是件难事。
他们都认为是孙医生让他们焕发了新生。在医院的几天里,我常想象孙医生如何切开我的头皮,然后在一把方形手摇钻的辅助下锯开我的颅骨。他打开我的头,轻巧到像打开一个盒子。
我爸三天后赶来病房。我妈问他:“豆沙买了吗?”
我爸说:“我要买豆沙吗?”
“那天给你说了的,要来顺便带点豆沙。没买就算了。”
我爸有点局促:“下次嘛。”
“无所谓。”
我爸过来捏了捏我的手,这是我们每次打招呼的方式。他很快往后退了两步,怕腋下的味道让我不舒服。不管天气多热,他总是穿长袖。但这反而更加伤害了他的汗腺。
他看起来很疲惫。
“桥桥,醒了你就多睡一会儿。
“桥桥,不想吃也吃一点。
“桥桥,不是爸爸不想来,是爸爸来不了。”
我爸讲话总让人想打哈欠。我妈说他生来就是木脑壳。开了快二十年的大货车,一趟车来回就是十天半个月。你能指望一个空的副驾驶座能把司机的口才训练得多好。
我妈不耐烦地站起来,往外走。我爸有些慌乱,夹着肩膀,两步追上了她。他们离开不久,孙医生准时来查房了。孙医生问我大人呢,我说我妈被闷到了。
孙医生笑了,他说我妈是要透口气。那天,医院给了我妈两种选择,一是马上手术,但我年龄小,病情重,手术难度高,叙城目前没有医生做过。二是等,等外面专家来,但随时可能恶化。我妈问哪位是这里刀最稳的,其他人都望向孙医生。我妈对他说,这刀该咋落就咋落,切拐了不怪他。
“你妈太机灵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轻易交托的家属,反倒让我觉得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孙医生的声音很大,充满热情,“幸好我们都争气。”
我正在想我妈到底是决断还是无情,她一个人急匆匆地回来了,大概半路中才想起查房的事。她有些丧气地问:“好好的,咋个突然就这样了?”
“中风就是这样。”孙医生关切地盯着我妈,好像她才是病人,“一旦血液没有及时供给到大脑某个部位,那个部位就会死亡。”
他用手指在空中轻轻划了那么一下,我们之间的气流似乎强劲了一些。
“死去的部位呢?”我妈应该很难想象,我的某个部位已经死了。
“那自然而然就消失了。”
“以后,咋办?”我妈的脸色暗沉得厉害。
“她的脑壳里是少了一些东西,不过血管找到了其他出路。”孙医生的语气里听不出担忧,“人醒了,脑壳也轻松了,还不好?”
他的话让我觉得舒服。我妈攥着的拳松开来。她仔细听着每一句叮嘱,像是错过一句就会失去什么,这让我很感动。虽然直到我出院,我爸再没来过,但我妈说了,星星不一定跟着月亮转。在叙城,他还有另外一个家。那个家里的孩子们虽然不需要开脑壳,总也要操心的。
三
我妈是有恩必报的人。出院后,逢年过节都要带我去孙医生家坐一下。她总是大袋小袋:齐香斋的糟蛋、柑子园的乌骨鸡、白家溪的潮糕和临江镇的眉毛酥。她兜里还会揣几块刚炸好的五香糖,提防我馋她手上那些家里过年都舍不得买的东西。
在孙医生家里,我见到了他的女儿。孙依依十三岁,眉眼清亮,既纤巧又挺拔,是我长几辈子都长不出的好模样。第一次见面时,她用细线缝了四朵黄桷兰在外衣上,有淡香。那花像从身体里自自然然长出来的。
孙依依的妈妈不怎么搭话,有时平白无故就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后来才知道,她生孙依依时,心脏停了好几分钟,严重亏了气血,如今不得不整日在家养着。娘家据说很富有,但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来自有钱人家。我暗自观察过,她应该要比孙医生大至少十岁,头发剪得很短,难得的整齐。身子总是紧缩着,像被江水浸湿而冻僵了。
她想用糖果来招待我。柜子就在客厅的一角。她拖着脚,一步步地挪。拿起蓝灰色的铁盒,又失望地摇头,示意孙依依来帮忙。她打不开盖子。我妈忙过去接着,瞪我一眼,感觉是我的错。
怀着敬意,我妈总要多坐坐,一坐就坐到饭点。家里没有开火的意思,孙医生便请我们去吃街口的蹄花面。
蹄花面店生意极好,找空位不容易。我们抬张桌子坐到门前石坎上,背靠着一截明代古城墙。孙医生总爱说些高深莫测的话,裂变、互融之类的。我妈居然每次都能耐着性子听下去,报恩真是不容易。
孙依依带我点面。垫高小半米的柜台前,孙依依细声细气地问我:“来碗口蘑汤?”
我摇头,说:“老板,我那碗清汤蹄花面,提黄、加青、撇油。”店员站起来看我一眼,说:“小朋友,内行。”
我们回到桌前,他们还在热烈地聊着。我听到我妈用一种热忱的语气回应:“是的,我从来没这样想过,但确实是这样。”
我忍不住插一句,问:“开脑壳难吗?”
“这个,”孙医生瞥了一眼边上的水果摊,“比开西瓜是要多几步。”
“看到血不怕?”
“啥子都怕的话,再嫩的草也要刺人。”
“你的胆子大,”我妈插了一句,“他们说你闭着眼睛都能把脑壳开了。”
真诚的恭维起到了效果,孙医生看起来好像很高兴:“手术漫长,随时有变化。给她做的时候,我也怕。”
“怕我死了?”
我妈抿着嘴,她觉得我冒失了。
“怕看不到你原形毕露的样子。”孙医生轻轻摸了摸我的脑壳,笑了起来。出院之后,我一直不怎么敢碰自己的脑壳。它冰冷得像个摆设。
他触到我头发的时候,一股温热,我感觉自己像被用力抱了一下。
蹄花面端上来,大家都吞了吞口水。这家蹄花面是正宗的水叶子面,蹄花是先卤再炸,皮香肉烂。
我妈示意我:不要抢着动筷子,背要再打直点。简直没完没了。
我没理她,继续问:“我醒了,代表彻底好了吗?”
听到后遗症的事,我妈顿时紧张起来。她望着孙医生。
“确实不代表。”孙医生筷子拿起来又放下,双手紧紧扣着,“有的人会患上失语症。”
孙依依同情地看着我。我妈的脸一下子没了血色。
孙医生把蹄花面往我面前推了推:“这样,一碗好面就不会坨了。”
孙依依首先反应过来,乐了。我妈露出一个温馨的笑。孙医生说:“不放心的话,每个月来找我复查一次吧。”
“怕麻烦到你。”我妈很客气。
“你才不怕,你的胆子更大。”孙医生说。
一种愉悦的氛围,我们全身心地投入到各自的面条里。金沙江、岷江在叙城汇成万里长江。三江水制成的面条,比湖水、井水做的更筋道。
散步往回走时,孙医生兴致仍然很高,说个不停,神态迷人。我妈保持着笑容。孙依依和我聊着学校的事。我即将升初一,和孙依依一个学校,她高我一级。
“你点面时喊的那个,”孙依依突然小声问我,“撇油我懂,提黄和加青呢?”
没料到她对这个上了心。我解释,提黄就是面煮硬点,加青就是多放菜叶子。
这些行话都是跟甘大爷学的。
孙依依一脸佩服:“你好江湖哦。”
四
可惜,我恢复得很快。复查只去了两次,就再没继续了。我非常失落,但总不至于盼望自己再脑出血一次。我抓了些麻雀和蜗牛,试着解剖它们。它们被我弄得很难受。我也很难受,我的双手不像孙医生一样灵巧。
我妈总叮嘱我在学校要多和孙依依玩。她认为孙依依是个好学生,不会像我一样浪费精力逞威风,比如扔石头打破窗户,拿鞋尖踢烂篱笆。我也希望有个好学生的母亲,永远不会挥着毛线签签尖叫,“哪像个女娃儿的样子”。
女娃儿到底该像什么样子?我妈打完我,又不说清楚,导致我挨了很多打,还是不像个女娃儿。
学校里不只我一个人喜欢孙依依。她除了有好成绩、好容貌,还有一个很多老师都认识的舅舅——叙城一位举足轻重的官员。那位舅舅很健壮,脸颊饱满,目光犀利,说起话来鼻子翘得很高。他非常关心自己的外甥女,专门来学校讲话,并让孙依依一直站在他身旁。校长和他握手的时候,腰快弯到了膝盖上。每周一操场主席台上,孙依依朗诵、领唱、跳舞,像是必须要她出现,这周才算开始。我感觉她有一张巨大的脸,要贴到每个人的眼睛上。
有些女生明明不顺路,放学都要等着孙依依。她们经常送来胸针、头饰、明星卡片,变着法取悦她。那些东西偶尔也分我一份,我不要。她们一起,我就走开。我告诉孙依依,好朋友一个就够了。她不太认同。
我总忍不住悄悄跟在她们后面。我常想,人只分男生女生两种还是太简单了。女生与女生是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
那天放学,她们走到一处僻静地,突然冲出来三个十七八岁样子的男生。带头的胖子要拉孙依依走。其他女生都逃了。胖子揪着孙依依,那脏兮兮的手!
我冲过去,扇了胖子一耳光。胖子单手应付我,两个男生上来拉。我们五个像连体婴一样拉扯在一起,谁也不放。我看准胖子下体鼓囊囊的那个位置,狠狠踢了过去。一声惨叫,胖子连退两步,松了手。我重心不稳,将所有重量都往另两个男生那边压过去,我们三个摔成一团。孙依依终于挣脱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跑了。
胖子和两个兄弟围过来。我说你们要打我,我不还手。只是有件事情先说清楚,我是开过脑壳的,里面的瘤清没清不确定,爆不爆控制不了,说死也就死了。你们要是担得起,就打吧。
我把头发拨开,露出头皮上那条蛇样的疤痕,三兄弟吓了一跳。老天保佑,孙医生怕是有先见之明,故意把那伤口缝得狰狞恐怖,看起来脑壳随时会裂开。
就在他们商量的时候,孙依依带着两个大人来了。三兄弟见势不妙,一哄而散。
“你力气才大呢,简直不像个女娃儿。”孙依依一脸心疼。
“谁说不像,我只是偶尔会忘。”
五
过了两天,孙医生竟然一个人找到我家。我妈非常高兴,忙来忙去,好一会儿才坐下,像极了家长会上那些好学生的父母。孙医生看起来并不介意我家客厅里只有一张很旧的双人沙发,白墙的裂口上还涂着灰泥。我妈每端一盘血橙或者瓜子过来,他都抓了些放进嘴里。
孙医生谢我帮了孙依依。我的脸直发红。我哪当得起他的感谢。据说我的手术做了十二个小时,护士换了三班,只有他一个人从头站到尾。在医院,他每天亲自来给我换纱布,动作轻柔又熟练。他并不健壮,但手臂显得很有力量。我有时会梦见他,他在穿针、补洞、粘胶、上蜡,他在认真地“修复”我,不让我有一丝裂缝。
我妈说:“你太客气了。”
“桥桥帮了大忙。”
“小事情。”我妈用了一种我很不熟悉的温柔语气。
说得轻巧,这架又不是她去打的。
“你把桥桥教得很好。”孙医生说我是个有前途的孩子。这些话让我的呼吸急促起来。他身上白松香的味道,不止一次让我想起刚晾晒好的白床单。
他们继续聊着。我望着孙医生光洁的脖子,有些失神。我妈说到她是未婚,独自抚养我时,孙医生惊讶地张大了嘴。我听到他对我说:“依依会羡慕你有这样一个妈妈。”
我妈很得体地笑了,看上去对我充满期望。
六
我妈虽然打我下手很重,但没有坏心肠。她帮过迷路的鸡回家。每年观音诞她都要去翠屏山上的庙门口卖一天的香,再把卖香钱奉给菩萨。我问她干吗不直接捐钱,她说菩萨要的是诚意。
她不仅有诚意,还诚实。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明确宣布:这个家里,只有我和她。
十几年前,外公出门探亲,在一处僻静山路上遇到车祸。司机跑了,外公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我爸路过,停了车。抢救过程中,他不仅垫了钱,还捐了四百毫升的血浆。外婆喜欢我爸,说他忠厚。两位老人不约而同达成了共识——要我妈嫁他。
坚决的父母总有无数的手段达到目的,更何况是背脊打了六颗钢钉的父亲,和眼泪快流干的母亲。
我妈看不上我爸。在外公外婆的努力下,我妈鬼使神差地怀上了我。他们以为生了孩子我妈就肯结婚了。没想到我妈出月子便搬出来,和家里断了联系。至于我爸,大概没有想到让我妈爱上他会如此艰难,最后也灰了心,重新组建了家庭。
所以我爸不姓赵,我妈也不姓赵。姓赵的男人是甘大爷找来的,为的是让我的名字有资格出现在户口簿上。我的亲爸,那个沉闷的货车司机,曾经主动提出上了户口后可以马上离婚。我妈拒绝了。但仅凭她,又没有办法将我登簿。
结婚证、准生证、出生证明,我妈都没有。我实实在在出生了,但没有那些证,我就是社会上的孤魂野鬼。我妈发现隔壁甘大爷是个警察后,她求他帮忙。我妈说,警察帮小孩找爸爸是不难的。甘大爷找到姓赵的,把价钱压到了最低。
我问她:“我爸是个混蛋吗?”
“不是混蛋,我就得和他结婚?”
“你不觉得我需要个爸爸?”
“要个爸有啥用,你不愿意做的事,多一个人逼你做?”
“那你不该答应他。”
“哪晓得还有能把我喝翻的酒。他们……”我妈顿了顿,没有往下说。
“他们都说你应该再找一个。”这些年,说媒的婆婆来了好几个,我妈背地里翻了她们不少白眼。
“哪个也不要想让我再伺候一个,”我妈很坦然地望着我,“男人,喝酒可以,一瓶有一瓶的钱。其他免谈。”
我笑起来,突然生出一种担心:“你会不会讨厌我?”
“伺候你,我是认命的。”
“你生我,就是想了外公外婆一个愿?”
“赵一桥,”我妈郑重地说,“我希望你也能像我那么孝顺。”
我不知道为了保护孙依依搞得肘关节脱位叫不叫孝顺,但从此我们都成了对方唯一的朋友,太值了。
即便周末,孙依依也来约我。孙医生会开车带我们去远一点的地方玩,比如有蘑菇石的桑葚林,或者是有防空洞和铁轨的小山脉,总之是些很难抵达又有趣的地方。有一次,我们遇到了一朵极其愤怒的乌云,雨越下越大。车在一片青竹林中停下,我们三个坐在车里,车窗被一层水雾笼罩,孙依依的身体贴着我,孙医生在轻轻呼吸。那种感觉好极了。我很高兴孙依依的妈妈从来不会跟来。她每天要去一个中医馆理疗,靠那些药草煮沸的蒸汽打起精神。
我妈也不愿去,她说她要挣钱养家,可不能随心所欲地生活。她工作非常卖力,又聪明,价格、香型、口感,她能给客人配得巴巴适适。她虽然五官长得松散,绝不算漂亮,但她把头发一直精心地卷着,还恰到好处地在眼睑、脸颊和嘴唇上点颜色。没有客人会拒绝这种诚意。她的酒量好。我偷偷打开过甘大爷每天挎着的军用水壶,里面满满装着粮食酒,辛辣冲鼻。对酒当歌的时候,我妈好几次把甘大爷喝趴下。
孙医生的酒量就更差了。有一天我妈回来,不只精疲力竭,连手指尖都笼着酒气。她说那晚孙医生请十几个人吃饭,恰好来了我妈工作的饭店。饭局开始没多久,孙医生已经招架不住。他在第五次去吐的路上被我妈拦下,让他不要喝了。孙医生虚弱又尴尬地表示,有求于人,没有选择。
“你帮他喝赢了吗?”我问。
“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总以为自己是酒缸做的。”我妈带着胜利者的笑容,衣服也没换便睡了过去。
孙医生再次上门,送了些解酒的茶汤和水果。他还是不清楚我妈的实力,她并不需要。孙医生说周六带我和孙依依去一个有啤酒厂的水坝玩,也再次邀请了我妈。我妈不好拒绝,更何况,老让孙医生一个人照顾两个孩子实在说不过去。
我妈做了一些豆沙包带出去。是好吃,我和孙依依都抢不过孙医生。他说要是每次做完大手术能吃上这个,简直回魂。我问他,打开我脑壳看到些啥子?
孙医生掰开一个流着心的豆沙包,说:“喏,就像这个,美得很。”
水库正在开闸,水流喷涌而出。空气非常湿润,我像刚披着浴巾走出浴室。
七
一个周六的清晨,孙依依踩着露水来我家,说有重要事情和我商量。我们从最近的潼关码头下去,很快就到了金沙江边。好几个人背着竹筐来放生,放花鲢和白鲢最多,也有青蛙和鳖。浅滩回水处,大人小孩都在踩水。
孙依依说:“爸爸在外面有女人。”
她偷听到一通电话。
她妈对着电话低吼,一连串的咒骂,然后表示,等找出女人是谁,要去杀了她。
“妈妈真的会杀人吗?”
“那你打算让她在那种时候说啥子?”我克制着郁闷。
就像我妈,饭店老板要是拖欠几个月的酒款,她也会说,他妈的,老娘杀他几爷子的心都有。
这些不了了之的款项很多,我妈从没出过手。房东对我们大概也是同样心情。
“我不相信爸爸会找别的女人。但我那些叔叔、舅舅,甚至外公,都有过。我听他们悄悄聊过。”
“那你妈更不会杀人了。要杀,也杀不完。”
“妈妈一个通宵没睡觉,我想她在制订啥子计划。”
“你咋个晓得?”
“因为我也一个通宵没睡。”
“我是说计划。”
“要解决一个难题难道不需要制订计划吗?”在孙依依心中,对付一个女人,和对付一本习题册、一张考试卷、一次汇报演出是同样逻辑。
“比如?”
“比如带我回舅舅家,住一周。头几天爸爸来,不给他开门。再过两天,才让他进来。舅舅总要垮起脸来说些话,也许会带点脏字。特别生气的时候,会教训人。家里人都听舅舅的,他动手也没人拦着。”
“他动谁的手?”我感到难以置信。
“爸爸呗。有一次,他让爸爸下跪认错,爸爸不肯。正好管园子的工人在干活,他便端起一盆粪水泼向爸爸。爸爸一个人在花园里清洗了好半天,特别可怜。”
“你爸犯了啥子大错?”
“无非就是爸爸晚上总睡书房,妈妈擦玻璃扭伤了腰之类的,”孙依依慢条斯理地说,“我有时也觉得舅舅大惊小怪了。”
“是多管闲事。”
“舅舅说,不能让妈妈有一丁点不愉快。他就妈妈一个妹妹,心疼得很。”
“咋可能?是个人都会有不愉快,每天都有。”
“爸爸不介意。他说他是乡下长大的,不怕脏。”
“城里的屎不臭?”
“爸爸家里欠的债,和工作,都是靠舅舅。舅舅帮了我们许多。”
“我妈说,靠山山倒,靠树树摇。”
孙依依的长发松松地挽起,明亮的眸子有些涣散。
“我该咋办?”孙依依问。
脚边的几只千足虫,长了密密麻麻两排脚,还是只能蠕动。我和孙依依沉默了好一会儿。礁石边一个大叔在快速翻转铁罐子,吆喝:“爆米花爆米花,香甜又化渣。”
“砰”的一声,踩水的孩子们拥过来,开始欢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幸福的甜腻。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先找人!”
八
回到家,尽管窗户都开着,我还是觉得喘不上气。想到孙依依眼底发青,想到她妈妈连自己的呼吸都控制不好,我有些难受。
我们对那个女人一无所知。没有人有权获得这样的胜利。我一定要把她找出来。我越想越觉得头上伤口那里很痛。
幸好我们还有一根藤,不会连一点摸瓜的机会都没有。
“要是被发现咋办?”孙依依很担心。
“我一个人跟,发现了也是我的事。”我不想让好朋友有顾虑。并且,跟踪孙医生,我更盼着独行。就像男女间的约会,也不会有别人。
我去请教甘大爷跟踪的诀窍。他曾经当过侦察兵。
“要想跟得不留痕迹,”甘大爷敲了两下桌子,“就是让自己消失。”
“消失?”
“要么你就变成那个人的影子,没人会在意自己的影子。”甘大爷打了个哈欠,显得精神不佳,“要么你就变成天眼,远在天边的眼睛,只有你看他,没有他看你。”
天眼太孤独,影子被踩在脚下,我都不想。桌上空了好几个酒瓶,旁边还有四五个烧黑的烟屁股。我提醒甘大爷贪酒伤身。甘大爷扯着脸笑了一下,说,就是喝少了,睡不着。
他点燃一根烟,猛吸好几口,直到把我呛了出去。
我决定下些笨功夫。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把学校到医院之间的路走了十几遍。胆巴店以及云山茶档都宽敞,可供躲避。肥肠汤铺子右侧有条小胡同,能抄近道。糟黄瓜摊的老板最热情,一见人就会大声打招呼,要避开。
我等孙依依给我信号。
九
这一天终于来了。
孙医生一早就给家里打了招呼,说今晚加班不回。放学铃一响,我第一个从学校冲出来。
学校和医院之间,隔了好几条街,路上满是炭灰和油渍。我跑得飞快,拐角那棵油樟树下的老狗被我踩得惊叫唤。巷子口摆了个脸盆,里面几条死鱼干瞪着眼,被我一脚踢翻。两只灰猫见势不妙,绕着我逃了。
医院分了前后门。前门是病人走的,后门是医院自己人进出。太平间开在后门。两三口水晶棺,十七八桌麻将,洗牌声盖过了哀乐。下班的人越来越多。
孙医生出来了。我快步跟上去,和他保持着五六个人的距离,让自己淹没在人群中。我能听到自己喘气的声音,像从山洞传来的风声。
孙医生昂首阔步地走着,倒显得我一副坏人像。他上了锁江石大桥。
大桥是新月形的单拱,被十八根吊杆托住,横跨在金沙江上。天晴云少的时候,桥上月色最好。我妈偶尔会带我去桥上散步。她指着天上、桥拱,以及江上的倒影,止不住地赞叹:“赵一桥,你看,三个月亮。”
我多想孙医生看到月光洒在我身上的样子。只是现在,天还明晃晃地亮着。
孙医生没有径直过桥。他沿着桥头的石梯,往桥洞走去。
我有些犹豫了。
锁江石大桥的桥洞少有人去。
一九八三年,叙城等待处决的犯人突然多了起来。建新刑场是件讲究事。死刑犯有怨气,化不掉就让人睡不着。大师掐了指,金沙江属阳,镇得住。江边处决,魂魄顺着水就流走了,人鬼两欢。于是刑场就划在那里。
直到一九九七年,枪决改注射,那片地才慢慢荒了。
这些都是甘大爷讲的。他退休前负责执行枪决。
甘大爷说,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刺刀尖长度十五厘米,对准头部中线和双耳上部平行线交叉点,一枪毙命。刑场阴森,有人见过啸叫的鬼火和半边头的女人,吓疯、吓傻的都有,一般人绝不会去。
如果偷情必须找这样的地方,我实在不懂为啥要偷情。
容不得更多的思考,估计孙医生已经下到江滩了,我们的距离越拉越大。
我一阶一阶地摸下去。江风带着潮气扑在脸上,我忍着痒,走两梯又蹲下,听听动静。我觉得那个女人就在桥洞,衣摆和江边那一大片芦苇一样,在轻微颤动。
桥洞周围,野黄花和奶浆草长得异常茂密,清新的香气让人觉得这里应该有个秋千,和几只绵羊。
我又往前追了几步,桥洞里只有一个收荒匠。他的脸焦黄,面颊凹陷,胡子乱蓬蓬的,像被火燎过,脚边散落着一根斑竹棍和几个竹篾篓。我鼓起勇气,问他有没有一个男人,或者一男一女经过。他嘟囔着,声音像从很高的山上滑落下来,我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清。
“死婆娘,不准跳……”
一种令人恐慌的气息弥散着。我周围看了一圈,哪还有人影。江风灌进我的衣服,我打了个冷战,决定马上回家。
孙依依正坐在楼梯上等我。
“你半天没消息,急死我了,”孙依依紧紧地拉着我,“怎么样?”
我不愿承认跟踪失败,那会降低我在孙依依心中的地位。我说:“是去了桥洞,但没异常。”
孙依依蜷着双腿。她的眼泪,啪,一颗,啪,又一颗,落在我的牛仔裤上,荡开深深浅浅的蓝花,一朵比一朵重。她说:“妈妈问,我跟哪个。”
“你跟哪个?”我实在太饿,去厨房抓了个苹果。
“为啥是我来做选择?”
孙依依当即对她妈大喊大叫。她妈一脸的怨气,似乎将破坏者的帽子戴到了孙依依头上。我理解孙依依的愤怒,她妈不去问孙医生选哪个,跑来问孙依依跟哪个,这些大人一个比一个精怪,都该拉去开脑壳。
“看来他们摊开说了。”
“我好想晓得那个女的是谁,”孙依依说,“看看爸爸是不是妖魔附身了。”
“既然说开了,迟早会见。”
“那怕晚了。”
“早就晚了。”我叹了口气,心里十分懊恼。
“也不一定,”孙依依把手蒙在脸上,“妈妈说,她还有一招。”
“好吧,希望是绝招。”我安慰道,心想这虚张声势的招数,也只能哄哄孙依依了。
窗外偶尔有小鸟掠过乌桕树的枝丫,远处的山,近处的江,都掉进浓浓的夜色里。孙依依的声音好听,风铃一样,一词一句飘进我的耳中:
“爸爸昨天打了妈妈,鼻血溅到墙上,比你这个苹果红多了。”
十
我认为孙医生在做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筒子楼里时不时有男人打老婆,边打边骂,婊子、贱人、骚货,极其难听。楼里的人都当热闹来看。
我妈是绝对不干的。她要么拿把剪子,要么拎个空啤酒瓶,就去敲对方的门。男人打在兴头上,哪里轻易停得下。但筒子楼里的男人又是软蛋居多,他们见我妈急红了眼(其实是喝大了),要撕人的样子,都相信我妈会把手上的硬家伙砸下来。
我问我妈,那些男人真动了拳头咋办?我妈说,但凡打女人的,哪个不是欺软怕硬的窝囊废。我担心,一拳下去怕也站不稳。我妈狡猾地笑了笑,说:“你甘大爷就坐在走廊上。莫看他慢悠悠把烟点着,他心头有数。”
甘大爷是出了名的煞气重,筒子楼里再凶的狗也不敢对他吠。大家避着他,除了说他专门枪决犯人,沾血腥,还说他带恶相,大额头,眉弓突,眼眉短得不像样,裹在抱毯里的小婴儿望他一眼,就止不住哭。他拳头也硬,据说有次筒子楼里翻进来个人贩子,被甘大爷逮到,一拳打断了四根肋骨。后来我问他,他不承认,说是楼里好几个人激动起来动了手,又怕担责任,全推给了他。我又有点不信,别人练拳腿顶多打沙包和木桩,他是打水泥桩的。我还见过他晨练时单手一指做俯卧撑,边上站着好几个又怕又想多看两眼的小男孩。
我还真期待哪个男的动手,被甘大爷用胳膊肘死死抵住胸部,或是掐着脖子,最后结结实实摔到地上。我妈说打女人的男人会遭报应。
但我不希望孙医生这样。
十多天以后,我又去了桥洞。
快十点的时候,孙依依来找我。她听到她爸打电话约人,一会儿老地方见。她妈几天前就回了娘家,没让孙依依跟着。
我让孙依依在我房间等。老地方应该就是桥洞。不在桥洞的老地方,我们也还没有掌握。
月亮低低地挂在天上,金沙江水看起来比白天更冷冽一些。锁江石大桥上面还有人和车。他们可能都没有想要看那么低的月亮,或是那么像月亮的一座桥。
桥洞周围,依旧不见孙医生和那个女人。我躲在草丛里,细长的芦苇贴着我的大腿和手臂,痒得难受。
不远处有张旧木板拼成的床,旁边是柏油桶改装的煤炉和一堆被烧焦了的垃圾。那应该是收荒匠的窝,但没见他。
叙城的夜晚有种不一样的声音。金沙江上波浪呜咽,云层被水汽搅动。轮船汽笛划过天空,伴着岸边一两声狗的吠叫。
突然,一个男人独自走来,手里提着几个袋子。身影熟悉,但又不能马上辨别模样。
我感到每根骨头都在发抖。
他步子不快不慢,轻车熟路的样子。我缩着身子,努力与周围的草叶融为一体。从脚步声可以听出,他走向我,走过我,在离我大概五六米的河边停了下来。我轻轻拨开面前的一点苇草。他在摆弄一些物件。
火光冒了起来,印清了男人的脸——是甘大爷。
火苗一点一点吞噬他面前的纸钱。火最旺的时候,他抬起嗓子喊:“你们好好过。”
我很少看到甘大爷有那样的神情,好像被用枪指着的人是他。他上眼睑微微下垂,缩着脑袋,试图变得矮小,让今晚的月光和烛火都照不到他。
我才想起,今天是七月半。
等火光只剩火星的时候,甘大爷叹了口气,说:“你们杀人,我杀你们,这罪孽咋个才赎得了。”
甘大爷的老伴早早去世,没有子女。十几年来,我妈做了好菜,都要请甘大爷来。就算只烧了一锅苦笋鳝鱼,我妈也要匀一碗让我端去。我听她讲过,甘大爷年轻时是神枪手。曾经有个死刑犯被枪决前报告,说自己一步之外有几只绿毛虫,倒下去会压死它们。没人搭理。甘大爷开枪时故意歪了下。子弹穿过,那死刑犯斜了四十五度倒下,恰好避开了绿毛虫的位置。
四周又重新阴暗下来,江风卷起碎屑,蝉声叫得凄烈。
“明年又来哈。”甘大爷喊道。我心里涌起一阵酸楚。
甘大爷慢慢走远,忽然有一双手从我背后伸过来,猛地一推,我整个人摔了出去。
我疼得差点睁不开眼,回头一看,是收荒匠。和上次白天看到他死气沉沉的样子不同,他头顶冒着热气,眉毛眼睛挤成一团,鼻尖上缀着汗珠。
我以为他会朝我扑过来。他瞪着我,我发誓那是我长那么大见过最恐怖的眼神。
“要命就赶紧走,滚!”他挥舞着拳头。
我强撑着爬起来,拼命往桥面上跑。二十多级石梯,从没觉得有这么长。一股巨大的挫败感袭来。这下回去也只能和孙依依实话实说了。
上到桥面,不远处接近桥拱底座的地方,站着一个女人,在和一个男人交谈。路灯下,女人穿了一件淡青色长裙,身形单薄。尽管不是皮包骨头,但一头波浪卷还是显得整个人有些头重脚轻。她侧着身子,靠着锁江石大桥上的栏杆,一只手臂垂下,看起来像失去了平衡。
夜色下,他们凝望着彼此,并没有注意到一个小孩的存在。我绕到桥拱底座的另一面,脚步轻得像赤脚踩在湿漉漉的草地上。那是距离他们大概三米远的地方,而巨大的钢筋混凝土基座成了我最好的掩体。我闭上眼,感觉一切都在旋转。大概十秒后,我重新睁开眼。我知道我已经完成了承诺孙依依的事。女人身边就是孙医生。而女人,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我妈。
“他要给我发回乡镇医院我也不怕。”孙医生的声音低沉。
汗水再次流进了我的眼睛。
“那是你曾经不想要的,”我妈说,“你努力了这么久,不该就这么全毁了。”
“我现在想要你。”孙医生想要说服我妈。我远远地看着她,想象她被人亲吻脸颊、脖子、肩膀的样子。我的耳垂变得灼热,小腹有些隐痛,和发现自己月经初潮时的感觉很像。
“我们在乡下能做啥?是在碎石滩上生一堆火,在玉米地里抱着跳舞,还是和猪崽一起蹲茅坑?”我妈停下来,我看见她在用嘴巴呼气。
“我们可以一起生活。找一个种了很多树的小院子。”
“很多树的小院子。然后不晓得是马蜂窝掉进院子,还是响尾蛇顺着藤蔓爬进院子。算了。”
“不会的。”
“那里对我来说太陌生了。”我妈换了一个更缓和的语调,“对桥桥也是。”
“我会好好给娃娃们说的。”
“不需要那么复杂。”
“在你们面前,我是不是永远都是一条狗。他威胁我,可以让我来也可以让我滚。而你,你告诉我这一切太复杂。”
他们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显得尴尬,甚至难堪。特别是我妈,她试图走近一些,但孙医生僵直着身子,没有接纳。我妈往后退了退。
我没有想过我妈和孙医生之间会有别的关系,正如我和我妈之间永远不可能有另一种联结。孙医生转身离开。我妈扭着屁股跟在后面,动作在我看来很夸张。没追两步,我妈停了下来。我从没见过我妈这副模样。
孙医生的身影逐渐消失。
凌晨两三点,锁江石大桥空荡荡的。没有其他路人,偶尔有车呼啸而过。我妈还在原地,双手直直垂下。她昂着头,站了很久。
我也抬起头。天空是个浅灰的阴影,那轮月亮,每一刻都在变得更加明亮。
十一
我告诉孙依依,根本没见他爸。孙依依不停为错误消息向我道歉,我倒在床上,疲倦从脚跟钻进全身。
孙依依在我身边躺下。她说:“我不信爸爸会去亲别人。”
她讲她小时候偷看到爸妈光着身子搂在一起,像两只动物,一上一下地滚来滚去,又啃又抓。她爸肚脐眼下面是粗黑的毛,还吊了一坨黑乎乎的东西。她妈似笑非笑,闭着眼,甩着脑壳,一阵阵地叫,疯了一样。
“是不是很恶心?”我问。
“那是我见过妈妈最有活力的时候。”
“你妈爱你爸吗?”
“妈妈年轻的时候收过很多人写给她的情书,现在都堆在舅舅的小仓库里。”
“拒绝了很多人,代表爱?”
“应该是吧。爸爸那时是乡卫生院的。妈妈和几个同学爬山时迷了路,在沟里困了两天两夜,幸好遇到爸爸,才走了出来。”
“英雄救美。”
“爸爸爱钻研。你看我家几柜子的医书。妈妈很支持他看书,就算她再不舒服,只要爸爸在学习,她吭都不吭一声。”
“你舅欺负你爸时,你妈也不吭一声。”
“舅舅永远是为我们好。”
我打定主意,不会向孙依依挑明整件事情,这也是为我们好。
我问:“男人和女人为什么要在一起?”
孙依依用手摸了摸自己发育得鼓绷绷的胸,说:“为了获得对方的秘密吧。”
“啥子秘密?”我接着问。
“每个人的身体都是秘密。”
“嗯?”
“但我们之间就没有秘密。我看过你,你也看过我。”孙依依说着笑起来,眼仁里的我像被揉碎了,变成一团温柔的火焰。
我心中不安,说:“如果我有秘密没告诉你呢?”
孙依依把手绕到我的后背,非常缓慢地抚摸着我,说:“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人的秘密了。”
她的视线移向窗户,屋外的鸟叫吸引了她。那几只鸟的叫声有点像“过”,又有点像“噢”,还有点像这两个字的快速连读“过噢”。它们一般春末来,秋末转凉的时候就飞走了。
“过噢……过……噢……”孙依依学得一点都不像。我盯着她嘟起来的嘴唇,像两片淡红的、正在绽开的花瓣。我直直地吻了上去。
两块薄薄的肉碰到一起,我恢复了意识,连忙把脸侧开。正当我不知如何是好,孙依依凑过来,又吻上了我。
这一次,我感觉到孙依依嘴唇淡淡的湿润,像是进了一点水的海绵。我们就那样翘着嘴,一动不动。我把眼睛虚开了一点点,看到孙依依的睫毛在剧烈抖动。她长得很像她爸爸,这多么正常,多么可怕。
“你咬我,我咬你,”孙依依把嘴挪开,“真他妈没意思。”
夜深了,家里依然只有我和孙依依。我的内裤有些湿润。
院子里不知道什么花开了,香气弥漫进来,慢慢织成了一张柔软的网。我梦见孙依依长了条鱼尾巴,从细小的网眼里游了出去。
十二
我妈把卧室门敲开时,天已经微亮了。她像隔了几亩田一样大声武气地喊:“锁江石大桥垮了。”
见我愣着,我妈又重复一次:“我的先人,桥垮了!”因为着急,她那两个鼻孔显得特别大。
然后她才发现孙依依,问:“你昨晚咋个没回家?”
“我来找桥桥玩。”孙依依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依依,回家去吧。”我妈身上的裙子不见了踪影,脸上很素净。孙依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有些尴尬,马上又提起了垮桥的事。她说今天是上不成学了,不如一起去桥头。孙依依摇头,说她要马上回家去。
外面下着小雨,路上几乎都是去同一方向的人。我妈说,一九八八年一月,我出生的时候,足足修了六年的锁江石大桥终于完工。
“那么长时间。”我感慨道。
“这桥太重要了。大桥修好前,要去南岸,全靠小划子摆渡。”
通车那天,上渡口、中渡口、下渡口站满了人。踩独轮的杂技班子上了桥表演助兴。两个轮、三个轮、四个轮的车也专门绕道过来。还有辆十轮的大卡车排在队伍中,交警急得捶大腿。我妈却没看成热闹,因为那天我这个小婴儿,特别难缠。
“所以我叫赵一桥?”
“让你晓得,你欠我一座桥。”
我和我妈赶到时,桥头已经挤满了脑壳,像是回到大桥通车的那一天。
锁江石大桥断成了三截。南北桥头各有一截引桥垮塌掉入江中。主桥还是完好的,被钢索拉着,悬在半空中。主桥上有一辆出租车,前后都是断头路。
我第一次见到一辆车如此进退两难,只能静止在半空中。驾驶位走下一个男人,他把背贴在车身上,没再向外挪动一步。他像是在抽烟,但看不到飘出的烟,只见到他右手不断举起、放下,再举起、再放下。
我妈注视着大桥,目光有些凶狠。
旁边的阿姨带了个不锈钢的淘菜盆来,反扣在地上垫脚,倒是比我们都看得远。听她说,凌晨四点的时候,那个车刚从北岸上桥,后边的桥面便垮了。司机想将车开到对岸去,没想到紧接着前面又垮了一段。
身边十几张嘴巴都议论着同一件事情。一个人说,桥垮的时候溅起十多米高的水柱。另几个人说完全没听到声音。还有人说当时除了那辆车,好像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在桥上,都掉进了江里。但这两人又都游了上来,受了点轻伤。
大家都带着自豪在说,叙城人,水上功夫是保命的本事。金沙江再横,轻易收拾不到我们。
一辆警车鸣着警笛尖叫而过,淘菜盆阿姨说车上坐的是桥洞的收荒匠,是他把桥炸了。在一片诧异中,淘菜盆阿姨显得很神秘:“四五年前,他输光了家当,老婆抱着娃娃跳了锁江石大桥。两娘母尸体一直没找到,他就住在桥洞,守着金沙江。上个月有政府搞规划的来赶他,还推了他给两娘母立的衣冠冢。”
“哪个信你。”人群中不知谁说了句。
淘菜盆阿姨有些生气,她指了指那边被一群警察围在中间,队长模样的人,说:“那是我女婿,你看他现在威风,回家还不是要端洗脚水。”
静了一会儿,又有人喊,吊车来了。大家欢呼起来,都拥过去看桥上那人能不能下来。
雾渐渐浓厚,锁江石大桥成了一个暗淡的影子。我妈一直挽着我,直到回了家才松开。我妈把碗碟洗了,用抹布把水滴擦掉。她去收衣服的时候,发现泡菜坛有些生花,又加了点盐和酒进去。她的动作娴熟迅速,每一个平常的一天,她都是这个样子。
“那桥,多危险啊。”我妈声音颤抖,像回忆起令人惊恐的画面,胸口在剧烈起伏着。没多久她就斜在沙发上睡了。她睡得很安静,像是一直都醒着。
十三
我们家没再和孙医生有来往,我和我妈也没提过这个人一句。
孙依依很快就转了学,他们全家都搬走了。走得匆忙,孙依依甚至来不及告诉我要搬去哪里。
锁江石大桥垮塌的新闻不时都有新报道。炸桥的嫌疑人很快被释放,垮塌的原因最终定为工程质量重大缺陷,负责大桥工程的领导迅速被查处。那位贪赃枉法的领导被两个大汉架着上警车的照片登出时,我一眼认出了那是孙依依的舅舅。
叙城还有个没见报,但口口相传的新闻:大领导的妹夫,在医院拿了很多年的手术刀,但其实是个文凭不够、靠关系的乡巴佬。领导出了事,妹夫也被开除了。
我妈听到这个新闻,没有任何表情,像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记得了。
甘大爷查出了胰腺癌,早期。他戒了烟酒,人看上去松泛了许多,只是越来越瘦,眼睛、皮肤越来越黄。
我经常会想起孙依依身上黄桷兰的香气。也会想起她的妈妈,在我剥开糖纸后,苍白的脸上抿出一抹笑。我还会想起,桥垮的那天,叙城的天阴了很久。直到下午四点多,雾散了,人们才又重新看清那座断了的桥。
作者简介:关小,1990年出生于四川宜宾金沙江畔,毕业于香港大学法律系,现居成都。
本文选编自《三十岁以后的写作课:从故乡开始》一书。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